第九章(第2/7页)
只听楼上玻璃门一响,香港小姐头发蓬乱,一面孔残花败柳,轻声轻气说,啥人呵。
三个人走进二楼,拉开落地玻璃门。香港小姐檀口樱唇,穿一条人造棉咽裙,绣花拖鞋,拿一把檀香扇,骨牌凳稳坐,房里有香气,壁炉架上,一张年轻时代紧身旗袍照,两靥有媚态。同学说,香港小姐,我今朝过来,是受“红永斗”。香港小姐打断说,“方块豆腐干”,我已经听到了,有啥事体。同学说,大橱,五斗橱里,所有女阿飞衣裳,自家主动交出来。香港小姐说,为啥。同学说,剪刀有吧,当了革命小将的面,自家统统剪光。香港小姐说,全部剪光,叫我赤膊,我不答应。同学说,这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抄家。香港小姐面孔变色说,哼,我年轻时代,“红头阿三”,红眉毛绿眼睛,见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瘪三,“小热昏”,唱“小堂名”,白粉鬼,连裆模子,我样样可以对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同学一推沪生说,放屁,下作女人,生出来就是犯法,今朝必须交代,做过啥下作事体,自己兜出来。香港小姐说,我为啥要讲,我怕啥难为情,我不是反革命。同学说,好,不肯是吧。香港小姐说,衣裳,是我摸钞票做的,不是偷来,抢来,为啥要剪。同学说,放狗臭屁,弄堂口的流氓裁缝手里,皮尺量上量下,摸上摸下,扭扭捏捏,嘻嘻哈哈,做了多少件,讲。
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流氓裁缝,已经押进去了,缝纫机电熨斗,全部充公,晓得吧。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不肯是吧,沪生,去开大橱。香港小姐一呆,忽然眼睛睁圆,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说,小赤佬,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洋装瘪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煞这只小赤佬,小瘪三。同学两手乱抖,面色发白,沪生与另一同学,急忙来拖。女青年狂奔进来,发急说,姆妈呀,快点放开呀,放开呀,放开来呀,要出大事体了呀。香港小姐一松,同学退后几步,大透气,摸摸头颈。静场。同学笑了笑,拎起旁边一只红木鸭蛋凳,忽然发力,掼到玻璃门上,哐啷啷啷一连声巨响,玻璃格子断了三根。同学脚踏碎玻璃,冲到门外,对弄堂里大叫,快来人呀,19号有人破坏“文化大革命”了,大家快来采取革命行动呀,活捉“大世界”女流氓呀。
附近几户抄家队伍,前门后门,摆了长凳矮凳,坐了一排男女工人师傅,中饭吃得早,正是闲散无聊,听到喊叫,男工全部跑上19号二楼,同学介绍了情况,拖了沪生下去。房间里立刻吵翻天,后来完全静了,随后,有人伸头出来,喊几个女工上楼,男工全部下来。过了一歇,两个背带裤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来,推到弄堂当中立好,脚一歪,工作皮鞋就踢上去,香港小姐披头散发,上身一件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因为太紧,侧面到腰眼,大腿两面开衩,已经裂开,胸口盘纽,几只扣不拢。
旗袍里,一条六十四支薄咔叽黑包裤,当时女裤是旁纽,旗袍衩裂到腰眼,裤纽只纽了一扣,露出一团肉。脚上笔笔尖一双跳舞皮鞋,头颈里,挂十几双玻璃丝袜。弄堂里,人越围越多,楼上有几只紧身褡,奶罩飞下来,有人撩起来,挂到香港小姐头上,又滑下来。正是中午,马路附近吃猪油菜饭,吃面条的客人,也端了碗来看。工人师傅拎过一块牌子,空气里一股墨臭,上面写,黄金荣姘头,下作女流氓董丹桂。挂到香港小姐头颈里。工人师傅说,“大世界”搞过三趟大扫除,最后一趟,扫出一万三千只蟑螂,这次是第四趟,捉出这只女流氓。大家拍手。太阳毒晒,一群人让开,女青年低头出来,手拿一把剪刀,交到沪生手里,退下去。沪生蹲下来,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了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一扯,全部扯上去,撕开,再剪,再扯,大腿上荡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大家热烈拍手。一个师傅拉过沪生说,先让大家认真批斗吧,三位革命小将,请到4号里,吃一点便饭。沪生跟同学,走到正抄家的4号后门,黄鱼车里,摆了单位食堂的搪瓷饭菜碗,红烧大排,炒长豇豆,咸肉冬瓜汤。三个人端了搪瓷碗就吃。沪生对同学说,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啥叫真正的对开,当面对杀,一般人挡不牢。同学不响。沪生说,“方块豆腐干”,厉害的。同学不响。沪生说,我要是打头冲进去,肯定是要逃的。同学不响。周围冷清,人人到前弄堂看热闹,一阵阵起哄声音传过来。同学放下筷子说,其实,我已经闷了好几年了,最受不了有人骂我穷瘪三,“我不禁要问”了,人人是平等的,这只死女人,过去骂我,也就算了,到现在还敢骂,我不掼这只凳子,算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