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听雨(第3/4页)

辛夷答应一声,下去了。

不过多时,抄手游廊上就摆上了一张茶几,两把安乐椅,沈葭和吴不平隔桌而坐,茶吊子在炉上煨着,不一会儿水就开了,咕噜噜滚着泡儿。

吴不平将壶摘了,又搓了点茶叶在盖碗里,开水冲泡,顿时茶香四溢。

“王妃,请。”

吴不平亲手递了茶碗过来。

沈葭接过,掀起杯盖,见茶汤碧绿,芽尖一旗一枪,竖立在水中上下沉浮,这是明前产的狮峰龙井,历来是御用贡茶,因为今春雨水过多,茶叶普遍减产歉收,宫里也没多少,圣上赏了扶风王府两斤。

滴水檐下雨幕不断,沈葭怔怔望着出神,她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性格,心底的忧虑根本瞒不住。

吴不平抿了口茶,笑道:“王妃不必担心,这桩案子在下虽不说稳赢,却也有七成把握。”

沈葭心道才七成?嘴上却问:“你不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么?也输过?”

吴不平抖开手中折扇:“王妃是说这个么?这字是你舅舅题的,写出来揶揄我的,我么……”

她低头自嘲一笑:“也输过。”

沈葭这下来了兴致,问:“什么案子?”

吴不平看她一眼,眼神出奇的柔和,充满了一种长辈式的慈爱与包容:“你那时候还小呢,你娘想接你回金陵,和沈家打了三年官司,那场官司就是我打的,打输了,我平生打过无数场官司,只输过这一次。”

沈葭捧着茶,眉眼落寞下去,原来是这一场。

她知道的,当年她误以为娘亲扔下她,不要她,等去了金陵,听外祖母说起才知道,原来谢柔当年一直没有放弃过争取她,她与沈如海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官司,从上元县打到应天府,又从应天府打到巡抚衙门,可这场官司并不像她争家产,就算她买通南京上上下下的官员也没用,沈如海那时已经是刑部右侍郎,堂堂正正的三品大员,执掌天下刑名,大晋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案件都要过他的眼,谁敢得罪他这个风头正盛的京官,因此官司一输再输,谢柔一生争强好胜,却没想到连亲生女儿的抚养权都争不到,又因过度思念沈葭,最终抑郁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

“别哭。”

吴不平擦了擦她眼睑下一块潮湿的地方,又拿过她手里的盖碗,替她续了杯茶。

沈葭回过神,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您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

她意识到吴不平虽然看着年轻,人又嘻嘻哈哈,不太着调,但确实是她的长辈,且与娘亲和舅舅相识,所以话里多了几分敬重。

吴不平哪能听不出来,微微笑道:“王妃不必客气,对我随意些就成,我向来是不大在乎这些虚礼的。我与你娘认识得早,那时还没你舅舅呢,我是广东番禺人,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和男人私奔,被族长发现了,要抓我去沉海,你娘和你外公那时恰好来广东做生意,便用八十两银子把我买下了。”

这些事听着便心惊肉跳,可如今她说起时,心境已经十分平和。

沈葭追问:“后来呢?”

吴不平垂眸看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脸上带着一抹柔和浅笑:“后来,我说我不做丫鬟,想不开要往海里跳,你娘拦住我,问‘那你想做什么’,我说要化成厉鬼,咒死宗族里的糟老头子。你娘听了大笑,说活着都弄不死的人,死了就能弄死吗?又说‘我看你骂人挺厉害,适合做个讼师,我送你去读书罢,等你读完书,再来弄死这些人也不迟’,所以我就听她的,成为一名讼棍了。”

沈葭问:“女子也能读书吗?”

吴不平失笑,像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娘那时在金陵弄了个女子学堂,学生就那么几个,还是被她哄骗来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夫子愿意来教书,她就自己教,应天府的人来了,勒令她关闭,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夜里关起门来偷偷教,闹得金陵城鸡飞狗跳。”

沈葭从前也听外祖母说起过,她娘从小就离经叛道,时常穿着男装出去鬼混,又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那学堂呢?”

“还是遣散了,”吴不平叹了口气,“你娘在世时常说,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男子垄断教育,掌握权柄,剥夺女子获取知识的途径,将她们禁锢在内宅方寸之地,除了侍奉夫君、孝敬公婆、生育孩子,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银钱是丈夫给的,尊贵体面也是丈夫给的,丈夫就是头顶一片天,所以女子的地位才这般低下。”

“在我的家乡,一户人家若是生了儿子,人人欢天喜地,生了女儿,人人如丧考妣,甚至还有人因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若是不幸生在灾荒年代,出生就会被丢弃进河沟里,江浙一带稍微好些,两广、福建这种情形比比皆是,你舅舅在外行商,也是见过许多的,婴儿的尸体聚积成塔,白骨累累,其中大多是女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