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小沫憋宝中
窦占龙在大车店中自述平生所历,打从窦白两家如何结仇、白脸狼如何血洗窦家庄,他如何在祠堂中打下邪物铁斑鸠,如何跟着长了一对死耗子眼的窦老台去憋宝发财……一直说到他们四个结拜兄弟和朱二面子去玉川楼赴宴,口北八大皇商心藏暗鬼,串通了锁家门丐帮的老罗罗密,意欲抢夺宝棒槌“七杆八金刚”,他是怎么中了埋伏,怎么被黑老八困住,怎么骑着黑驴逃出了狐狸坟,又是怎么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来岁的老客。再到口北一打听,当年那个老罗罗密早让他拿金碾子砸死了。窦占龙不肯罢休,骑着黑驴在口北各处转悠,立誓铲除八大皇商和锁家门丐帮。可恨老罗罗密已经蹬腿儿了,如今坐镇二鬼庙统领锁家门的大胖子,也是老罗罗密的后代。他胸中憋着一股子邪火,非得让老罗罗密断子绝孙,彻底灭掉锁家门的香火,方可解他心头之恨。窦占龙当年打下铁斑鸠,折了一半福寿,自打埋了鳖宝,水米不沾不知道饥渴,吃龙肝凤髓也没半点儿滋味,铺着地盖着天不觉得冷,三伏天穿棉袄也不觉得热,这叫“有命发财、无福受用”,再经狐狸坟一劫,丢去一魂一魄,自觉灯碗儿要干,实已到了穷途末路,可只要报了仇出了气,他是虽死无憾,这叫“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然而他重返口北之时,望见地气反常,堡子外积怨冲天。走过去看见大军云集,一座座军营中驻扎的全是马队,不下七八千人。窦占龙欲报大仇,必先一探究竟,他扮作赶大营的小贩,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堡子里的商号买了毛巾、鞋袜、裤头、胰子、咸菜、辣椒、酱肉,又夹带了几坛烧酒,装了满满当当一车,推到军营门口,买通守卫,混入营中打探消息。当时随军的小贩不少,有当地的,还有路上跟过来的,南腔北调操着什么口音的都有,也没人在意他。窦占龙推车做买卖是老本行了,眼又准,手又勤,嘴里还会吆喝,也不在乎赊欠,很快跟当兵的混熟了,从他们口中得知:此部人马是朝廷从草原上征调的大军,只等粮饷齐备,便去扫灭逆匪。那几年天下动荡、四海不宁,到处是揭竿造反的义军,扑灭了一股,又出来三股,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万岁爷的龙椅都坐不稳了,不得不调遣马队镇压。怎奈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仗着天高皇帝远,肆意克扣军队粮饷,过一道手扒一层皮。军营中怨声载道,都说堡子里的“票号商号、酒楼饭庄”连成了片,八大皇商拿着龙票替朝廷做买卖,征调大军的粮饷,本该是他们出,可一个个的欺上瞒下,自己吃得脑满肠肥,攒下金银无数,库里的钱粮都堆成山了,却对朝廷装穷,只苦了上阵杀敌的兄弟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喝着西北风为皇上尽忠。当兵的是去披挂上阵,拎着脑袋为朝廷打仗,粮饷还不给足了,而八大皇商肥得流油,本该拨发下来的粮饷,全让他们扣下了,为军作战的可是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天气越来越冷了,身上穿着单衣,还得替他们去打仗,保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窦占龙善于望气,再加上这一番打探,断定了军营里必有一场大乱子,也看出八大皇商和大罗罗密气数已尽。他憋着一肚子毒火到口北报仇,眼见着要闹兵变,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这么一来,都用不着他自己动手了。如今天下大乱,城外饥民无数,饿殍遍野,军队缺粮短饷,那伙人却是贪得无厌,只顾着敛财,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折腾到头了!转念又一想,这一次再来口北,竟没一个人认得自己了,再报那个仇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一晃过去了二十年,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
自古艰难唯一死,窦占龙的大限也到了。古人云:“天下事尤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秦皇汉武怎么着?限数一到不也是不了了之吗?人生一世,修短难料,为什么有夭折的三岁孩儿,又有长命的百岁老翁?身处六道之中,谁能看得透?窦占龙百般踌躇之际,想不到竟在驴马市上看见了姜小沫!
他眼看着姜小沫被抓到二鬼庙,立刻跟去拜山。二十年前他大闹口北,众目睽睽之下拿金碾子砸死了老罗罗密,又骑着黑驴冲出重围,如今独闯山门却没人认得他了。一来因为窦占龙二十年前还是个小伙子,从头到脚一副买卖人的打扮,捯饬得精明干练,此一番风尘仆仆,两手土一脸灰,穿着打扮也改了,狗皮帽子、反毛皮袄、背着褡裢,乍看就是个赶路的外地老客,即便是瞪着一双夜猫子眼,也很难跟二十年前的窦占龙对得上号。二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代执掌锁家门鞭杆子的大罗罗密喜怒无常、又蠢又坏,接任帮主之位以来,几乎把老罗罗密当年的心腹手下全折腾死了,群丐中认得出窦占龙和那头黑驴的没几个了,纵使有看着眼熟的也不敢说。窦占龙才有机会将计就计,与锁家门大罗罗密斗宝,拿四个蜡烛头换下姜小沫,外带着大罗罗密的“掩身棒子、团龙褂子、破砂锅子”,又把姜小沫带到车马店,讲述了一遍其中的来龙去脉。窦占龙说完这番话,磕去铜锅子中的残灰,续上一袋烟,淡淡地问姜小沫:“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唠唠叨叨的,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