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的坡(第4/4页)

“再来一碗?”师姐林淑芬主动发问。

陈肯笑了,忽然有了幽默感,这一天至此为止,他才能够与师姐林淑芬轻松随意地说话。他说:“师姐你怎么如此善解人意?”

师姐林淑芬倒是愣了,紧接着爆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大笑,仿佛被呛了一口,随即她捂住嘴,偷偷乐。

莎贝娜应声端来第二碗热气腾腾的牛腩面,放在陈肯面前,“靓仔吃好——哇啦!”

在一旁的刘美兰笑容可掬,一筷子一筷子将面条先挑起来,用勺子接住,再放进口里,闭紧嘴唇,慢慢咀嚼。她深凹的明净的灰色眼眸毫不隐讳地欣赏着陈肯。

师姐林淑芬凑在陈肯耳边低低告诉他:“凯恩,看来你太靓仔了!”

凯恩?!谁是凯恩?今天太阳照常升起,可是在陈肯身上到底要发生多少新鲜事?凯恩是陈肯的英文名字。港大的学生都会被要求有一个英文名字。陈肯被录取之后其实就被取名凯恩了,不过此前只是理论上存在,陈肯从来都没有心理准备自己会被他人唤作“凯恩”。陈肯还是不习惯,不好意思,没有应答,只是望着师姐林淑芬傻傻一笑,又去埋头吃面条,吃相非常生动,充满对这碗牛腩面的热爱。莎贝娜不时地笑望陈肯。她端着面碗,穿梭往来,眼睛却总是笑望陈肯。陈肯当然注意到了。

可是到底,这是香港了。香港就是香港。没有人能够改变它。陈肯内地人的腼腆与拘谨,在伊记面馆,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洋女人刘美兰吃好了,要走了,她依然笑容可掬,与熟人主动告辞。她说:莎贝娜,拜拜!又对陈肯说:凯恩,拜拜!

刘美兰还端然立在那里,笑眯眯等待对方应答。

莎贝娜说:拜拜美兰!

情势所迫,陈肯不得不仓促地使用英语:拜拜!

刘美兰纠正:“拜拜美兰——我叫刘美兰。”

陈肯只得再来一次:“拜拜美兰!”

刘美兰郑重地说:“很高兴你同意我挤着你们吃面条。”

莎贝娜在背后弹了陈肯一指头,陈肯只好硬着头皮还礼:“我也很高兴。”

于是大家把“拜拜”重新来过,仪礼恭敬,好像回到往昔的旧中国。难怪师姐林淑芬使用“聚餐茶叙”这个词,虽说一个小小面馆,似乎也担待得起来一种文化分量。

陈肯的脸,在继续燃烧。吃饱了,安神了,一切都会有新的认识。陈肯渐渐发现伊记面馆在他眼里新鲜起来,清晰起来,有许多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店堂有后门。后门外有一面高高的坡。丝丝缕缕垂挂着的,是细叶榕的须根。高高的坡上,轧轧过车,是山上的另外一条马路了。陈肯站在这个巴掌大的院落里,惊奇地看到了香港这个山城深处的结构,在山体的皱褶里,坡度一层层叠起,成为香港人的营生。香港啊!莎贝娜来到后门的山坡下,取了一些生姜,放在小筐里,搁在腰肢弯弯处。她在陈肯身后叫道:“凯恩。”

“我叫陈肯。”

“什么?”

陈肯不敢直视莎贝娜的眼睛,他四下看看,捡了一颗小石头子,在坡上,一笔一画,用力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肯。

莎贝娜笑着上前去,用手指摸了摸这个字,说:“肯!”

陈肯说:“陈——肯。”

莎贝娜笑着念:“陈肯——”

陈肯终于笑了,这一天,第一次,在香港,只对伊记面馆的莎贝娜,展开了笑容。

从此,陈肯就成了伊记面馆的常客。在读研的日子里,陈肯总是一个人来。莎贝娜总是无须征询意见,径直给陈肯端来牛腩面。她总是笑着说:“肯——哇啦!”陈肯不吃牛什面,也不吃牛肚面,就是最爱牛腩面。一晃几个学年过去了,陈肯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要离开香港了。陈肯还是乘坐40M去的金钟站,没有打的。也没有特意与莎贝娜告辞。但是最后一次吃牛腩面的时候,陈肯叫来莎贝娜,欲说却为未说,陈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莎贝娜感觉出了什么,她把牛肉汤洒在陈肯身上了。蹲在陈肯身边揩擦的时候,莎贝娜眼还是有笑,但隐约含有莹莹泪花。陈肯不敢看。他一直躲着莎贝娜的眼睛。离开香港的第一个春节,陈肯给莎贝娜邮寄了一张贺年卡。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作卡片:莎贝娜,是你给我的香港。落款是:肯的坡。陈肯寄出贺年卡以后一直等着,却一直没有收到莎贝娜的回信。一直。一直。陈肯一直觉得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收到莎贝娜的只言片语:信或者卡片?不知道。但陈肯会等着。

有的人,就是会这样并无深交,但是难忘,将永远存在于你所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