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耶戈尔没有想到,要求见他的人是拉西莫夫。
刻耳柏洛斯总督比上次见面时仿佛老了十岁不止,他的背越发佝偻了起来,神情蒙昧地如同像街头上浑浑噩噩的流浪汉。
游竞跟他说过,对总督的逮捕令明天就会发出,他将作为已经被宣告死亡的商会会长的同谋,被送上法庭,承担喀戎草案的主要罪责。
耶戈尔现在已经了然于胸,拉西莫夫这样懦弱无能的人不过是受操纵的一个工具,现在他即将成为赫连定的替罪羊,已经惊慌绝望到要吓破胆了。
不过耶戈尔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
所有屈从于赫连定,助纣为虐的人,都应当有最悲惨的下场。
他面无表情地问:“都火烧眉毛了,总督却特意来求见我,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出来拉西莫夫除了死到临头病急乱投医之外,有什么理由来找他。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赫连定为什么要让他一定见一见拉西莫夫。
拉西莫夫从乱糟糟的眉毛下迅速地抬起眼,看到赫连定,又迅速地缩回去了目光。
赫连定露出了一个揣测不透的笑容,他做了个手势:“拉西莫夫大概想和你单独谈谈,我回避会比较好。”
他放柔声音说:“耶戈尔,别害怕,他不敢在这个时候胁迫你。”
拉西莫夫当然不敢,因为他是你的一条鬣狗,耶戈尔在心里说。
他冷冷地斜睨着拉西莫夫,这个可怜又可恨的老家伙忍不住越发蜷缩起来,看起来像一截半枯的木桩。
拉西莫夫大着胆子叫了一声:“秘书长大人。”
耶戈尔淡淡道:“有话直说。”
他伸出粗粗的手指,在虚空中触碰耶戈尔的轮廓,浑浊的泪溢出了眼睛:“我第一次在新闻上见到您就想说了,您和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他从衣服中取出了一张照片,颤抖着递到耶戈尔面前。
耶戈尔垂下眼睛,那张小纸片上,斑驳地印着一个小男孩的影像,他大约六七岁,一头短短的鬈发,五官清明可爱,害羞地抿着嘴,眼中却笑意盈盈,凡是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不会怀疑,他是被人生尽力宠爱的那种孩子。
许久的沉默之后,耶戈尔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他又看向拉西莫夫:“我也不记得你。”
拉西莫夫笑了起来,那笑容非常辛酸,可又分明带着某种宽慰:“您当然不会记得我,秘书长大人。我在织女星禁区找到您的时候,您还没有意识呢。”
那是战后的第一年,作为巡航船的长官,拉西莫夫在天琴座的边陲发现了一艘原始的、破旧的飞船。
那船中空无一人,只摆放着非常多他从未见过的纪念品,如同一个墓碑般在宇宙中漂流。在整艘船的中央,有一个即将耗尽能源的生命维持系统。
系统中心,一颗幼小的大脑,在静静地沉睡。
在赫连家有一整个房间,满满地装着耶戈尔故乡的东西。他一直以为,自己来自某个战乱的星系,在逃难的过程中飞船失事,家人死散,自己也失去了记忆,因此才被赫连家收养。
他也有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温和沉稳的男人坐在中央,母亲将手臂搭在他的椅背上,脸上有着高贵纯洁的光辉,幼小的男孩子从少女们柔美的裙摆间探出脑袋来。
耶戈尔曾经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是曾经祥和圆满的大家庭中唯一的幸存者。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每当他看向那张照片,看向那些阴阳相隔的面孔陌生的亲人,都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离别悲恸。
但他现在才知道,不是那样的,他不是什么幸存者,那个童话般的家庭,早就被彻彻底底地毁掉了。
一场毁灭整个家族的灾难是真的,但是那个卷头发的小男孩并没有在那场灾难里活下来,他早就死了。
现在的耶戈尔,不过是用那个小男孩的大脑复刻的一个人造人,是从实验室里诞生的异类。
齐知闻死后,他遗留在实验室中的重塑躯体的方法,被赫连家所掌握。耶戈尔长在赫连家,对那个实验室有所耳闻,还信誓旦旦地向游竞和希勒克保证过,他们从未做过动物实验。
原来赫连家做过的,他就是那个实验品。
多可笑。
那张照片飘落在地上,耶戈尔呆呆地松开手,下一刻,他跪倒在地上,双手掩住脸,低低地悲泣出声。
原来这个世界上,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亲人,没有过故乡。
他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的影子,他埋藏在心里的那些幻想和挂念,也不过是别人拥有的爱意的折射。
一个人,本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像。他扔在阁楼上的摇篮,幼时爬过的树,第一次喜欢的女孩,逐渐老去的父母,墙上在岁月中脱落的涂鸦,人是凭着这些自己留下的痕迹,才不会在世间迷路,彷佛一个迷宫中的毛线团,细细绵绵地勾勒出所有交集联系,告诉你,你从何处而来……人的样貌就在越发悠长的丝线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人的记忆,和物品的记忆,会一同告诉你,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