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百丈冰(一) ◇

◎拦路◎

百丈冰(一)

曲悠本以为, 路途遥远,又不着急,或许可以在途中游玩一番,不料她从前还觉得坐马车舒适, 真坐了一个月后被折磨得昏天黑地, 一颠簸就想吐。

周檀无奈, 只好避开了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 带着她一同慢悠悠地骑马。

所幸众人已经到了离鄀州城不远的地方。

临近西境,白昼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曲悠甚至能在马上与周檀一同看见长河落日的奇景,他怀抱着她,抓着手中的缰绳,任凭日光将瞳孔染成一片金色。

如此瑰丽动人的景色, 让曲悠的不适感都消退了许多。

她兴致勃勃地盘算,进城之后要好好锻炼身体, 从前写论文时常熬夜,在汴都时又心惊胆战、不得安生,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去临安, ”她坐在周檀身前设想, “临安是我的故乡,亦是你的故乡……啊,不对,你只是在临安长起来的罢了, 真算起来, 这西境才是你的故乡罢?那我们就先到这里来, 再到我的故乡去……”

周檀“嗯”了一声, 有风沙被卷挟起来,扑到脸上,他抬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曲悠继续道:“我们途中能看到鸣沙湾和月牙泉吗?我从前特别想去来着……”

周檀带着笑意淡淡地应着,她不由自主地越说越多,越说越感受到一种空空的恐慌。

在汴都时,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压得她没有将自己放空的时间,现在行在这前后无人的沙道上,曲悠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周檀在还朝成为宰辅之后极少写诗,《春檀集》倒数第三首,那首语焉不详的悼亡诗,好像写在他从鄀州回到汴都的第二年。

可惜她从前并不是专门研究周檀的学者,不能全盘记住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时间,只能根据历史大事、周檀的诗集和他人变化大致推测。

按照历史轨迹来说,变法的第二年,《削花令》颁布之后不久,周檀的夫人就已经不在了。

那么她……会死吗?

在当初许嫁之时,她好像想过这个问题,可从前只觉得“一时半会死不了”,仿佛看到的是别人的人生。

如今她已知道,这是她的未来。

即使知晓后事,也不能看清的未来。

那日与周檀同登樊楼之后,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想到这些从前刻意逃避的问题。

来到这里,虽然改变了很多事情,可这一个多月来的颠簸声中,她仔细回忆一遍,竟然又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史书浩瀚,罅隙广大,明面上的故事总是一笔带过,燃烛楼兴修、傅庆年和九皇子共同在党争中退场、周檀被贬官至西境……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历史大事并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野史中记载的谷氏女坠楼一案,也确实是权贵肆意欺压、逼良为娼的惨剧。

曲悠苦笑了一声,看来即使是学史之人穿越至此,也并不会有什么所谓的“金手指”,她完全不可能窥得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只能根据结果回头揣测、在这揣测的过程中,她还要担忧自己的动作是否会影响到历史的走向,从而产生蝴蝶效应,致使它由已知变成混沌的未知。

所以即使历史上周檀不会死,在得知他入簪金狱中时、得知他要坦白一切与宋昶对峙时,她还是不得不担忧。

如今她已觉得自己不是历史的局外人,那千年之前,到底有没有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呢?

多么薛定谔的问题啊。

那一切真的会照着历史重演吗?

她会死于周檀回朝之后的日子里,而周檀好不容易扶持明帝登基之后,照旧维系不住他如今艰难得来的一切,与苏朝辞成为死生政敌,落得亲人离散、百姓唾骂、皇帝猜忌的下场,最后一败涂地、孤单病死。

这样的一切怎么会发生、为何会发生?

直到现在,她还完全看不清。

她知道周檀自开蒙便受圣人之训而长大,后来又遇见顾之言悉心教导,胸有家国,一生所愿都是举世清平,她尊重他的理想,不可能直接劝说周檀放下一切与她在西境隐居。

可是天行有常,她能否与历史和天命对抗?

周檀突然问:“怎么不说了,你在想什么?”

曲悠回过神来,转头笑得眼睛弯弯:“我在想……我要长命百岁,你也要长命百岁。”

周檀被她逗笑:“好,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明明历经了那么多事情,他眼底依旧清晰明澈,先前她所见过的自我厌弃之色几乎消失殆尽,此时此刻,他说着“长命百岁”的时候,分明是对未来充满希冀的。

她不敢细想,如果说她的存在,让周檀从燃烛案后的浑浑噩噩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重新燃起了反抗和斗争的希望。那有朝一日,万一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周檀会变成什么样,还会有人为他在凄风冷雨中点一盏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