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曲有误(六)
◎醒来◎
曲有误(六)
周檀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唢呐声。
这是喜乐还是哀乐,他混沌地想。
耳边传来镣铐撞击的声响,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被套了沉重锁链的那天,那天飘了雪,他与一干朋友一齐被送进了昏暗的诏狱。
“霄白!”
顾之言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满面痛心地唤他的名字,有清泪自他皱纹丛生的面孔上滴落。
“老师……”
周檀费力地张着嘴,想说一句“我没事”,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远方传来令人心惊的惨叫和痛哭。
“老师所言不错,燃烛楼……不可修,楼起则声名裂,臣伏惟再拜,誓死不改!”
最初牢房中还有许多人,他记得有自己曾经的同窗,有御史台上那个向来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还有他初授官时的上峰,众人面目模糊,唯有眼中燃着火焰。
“周兄,你可有心愿?”
“少时希望岁月静好,而后是家人平安康顺,科举之后,我盼望自己出人头地,能一展宏图,为大胤求一个百年安稳,河清海晏。”
“吾辈心愿当如是,君子持节,无畏磋磨。”
三日后,他便看见那个同他说话的年轻士人被堆在诏狱一堵血墙之下,腐肉和白骨交叠,他绊了一跤,瞧见腐肉中伸出一只熟悉的手,才认出了这是谁。
胃中酸涩,连吐都吐不出来。
“霄白,你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
“君子持节,无畏……”
“大人……我愿意为陛下的新楼写赋。”
周檀被人捆上血迹累累的木架,看见面前宦官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有人在他肩上一敲,取下了一根长且粗的铁钉,那钉子角度刁钻,从他肩胛之间的缝隙刺穿过去,痛彻心扉,可出血不多,不会致命。
铁钉接二连三地落地,他也被放下来,像一件死物一般重重扔到地面上,良久才有人摁他跪到了一张桌子之前,周檀颤抖着死死抓住手中的笔,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第一句。
“永宁十五年,帝修燃烛于东门,是岁清白依始、万象更新……”
脑中的唢呐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闭上眼睛,感觉有人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鼻梁,似乎有女子的慨叹。
“可怜……”
画面一转,周檀混混沌沌地抬头,天光刺眼,而他身着刑部朱红的袍子走在大街上,像是裹了一身同僚的血。
有个孩子在他面前跌倒,无人去扶,痛得哇哇大哭,他下意识地伸手,像从前无数次一般抱起孩子,为他拍去膝间尘土,还没来得及说话,胸口便传来沉闷的钝痛。
短短的匕首贯穿了他的前胸,孩子嘻嘻怪笑着,用稚嫩嗓音在他耳边嘲笑,说你该死掉啦。
他沾了一手鲜血,把自己的朱红官袍染得更红。
可我……还不能死!
他在踹门的声响中瞬间惊醒。
曲悠攥着剪刀的手一松,转头就看见了那双琥珀色的淡漠眼睛。
周檀披着一直置于身侧的大红喜袍,捂着胸前的伤口,站在屏风之后朝她看过来,似乎有一分疑惑。
梁鞍结结巴巴地唤道:“周、周大人……”
曲悠眼尖地看出周檀的身形有一丝晃动,立刻上前去搀住了他。
周檀瞥她一眼,没有拒绝,口中不冷不热地对梁鞍道:“你到此是为探望?在我房中大放厥词,莫非是当我死了不成?”
“属下不敢!”梁鞍腿一软,竟然在屏风后直接跪了下去,方才他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此刻却比见了鬼更恐慌。
周檀入刑部不过三个月,雷厉风行地破了五起积年大案,分明是玉面郎君,行事却直如罗刹恶鬼,令人忌惮。
梁鞍趴在地上,胆战心惊地想着,原来他竟然真的没死,如此沉得住气地在家躺了这么多日,保不齐就是在等今日自己上门。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周檀低沉地道,“今日我不同你计较,你着人将近日的刑部卷宗送到我府上来罢。”
梁鞍跪在地上没动,心中片刻便闪过了千百种心思,他尝试着抬起头来,看向屏风后的身影。
反正都说周檀要死了——
他今日来抢掌印,来日周檀会放过他吗?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就算他动手把人杀了,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伤重不治而死的,不是么?
到时再放一把火,即使有人怀疑,也找不出实证来。
梁鞍渐渐打定了心思,他深吸一口气,鼓足胆量,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口中道:“大人,我还有一事……”
他朝屏风走了过来,曲悠只看见那身影渐次逼近,口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顷刻之间她突然意识到,周檀醒来一事目前只有他们三人知晓,梁鞍此时杀了周檀,回头照样可以宣称他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