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恍如隔世

辛钤所言不假,两日后,中原到了。

那是种冥冥之中的牵引,燕泽玉在晃荡马车里似乎已经意识到,越来越近了。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

第一道关卡便是大晏尚未覆灭时所修筑的城门。

燕泽玉掀开帘子,遥遥望去,往日种种浮现眼前,不禁悲从中来。

犹记得,自己顽劣,数次逃了宫宴出去找乐子而忘记时间,就算更深露重时回宫,也总不会受到阻拦。

这巍峨城门会只为他一人而开——因为父皇挂记他,从不忘吩咐下去,为他留栓。

犹记得,城门被破,他被母后塞进晃晃荡荡的青楼马车,往后望去,城门缺口上倒挂着士兵触目惊心的尸体,黑血沁入城门石缝,血腥味久久不散……

数不尽的复杂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声低沉叹息。

燕泽玉悻悻收回撩起窗帘流苏的手,不愿再看这城门易主的刺眼画面。

这才刚入城门关,若是这初始都受不了,等真正进了大晏皇宫,那些往日旧景一一入目时,他又该如此自处呢?

前路坎坷,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万不可在此前功尽弃了。他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

可就算他做足了心理准备、胸中警示过千千万万遍,但真真儿被辛钤扶下马车,足尖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砖石的一瞬间,他还是几乎不敢呼气,那是他完全无法克制住的生理性的反应,就像被风眯了眼会流泪——这是本能。

所幸,辛钤牵他的那只手攥得极紧,仿佛是包裹在他即将碎裂的心脏外的唯一一层庇佑,也仿佛是刻在眼前的训*的重重碑文。

总之,他在深吸一口后,重新归于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燕泽玉跟在辛钤半步之后,低着头,仔仔细细、一步一步踩在男人踩过的石板。

他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减少入目的旧景。

可就算他不抬头、不过问、不扫视,他仍旧记得这每一步方向是朝的哪一宫,路上会经过几个亭台几处阁楼……

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哪是一朝一夕能忘却的?

他从前住长乐宫的后殿,长乐宫还有个特殊的别名,也是大家最常叫的名字——东宫,皇储太子的寝宫。

原本,燕泽玉到了入尚学院的年岁后就应搬出东宫,另择一处宫殿居住,但太子哥哥喜欢他,他也喜欢太子哥哥,再加上两人一母同胞,成年后夺嫡之争概率极小。

父皇心一狠,违背祖制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将他养在东宫。

就这样,燕泽玉成了大晏王朝开启以来,第一个不是太子却能住长乐宫的皇子。

彼时,他并不懂得父皇这道旨意寓意了如何的宠爱,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可以跟大哥一起玩、永远不分开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是燕澜延一手带大的孩子,燕泽玉与大哥接触的时间甚至比接触母后的时间更长久。

大哥比他年长十岁,他还在牙牙学语时,燕澜延已经能单手抱他打柳摘花或是扑蝶抓鸟,燕泽玉今生写下的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不是书院先生教的,而是大哥握着他手,一笔一划写的……

也不知什时候,大哥身后除了他这个跟屁虫,还多了个与燕澜延年龄相仿的青年,总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看上去文绉绉的有股尚学院里老学究的古板气。

太监侍女们都说他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是日后大哥的左膀右臂,叫他跟那伴读好好相处。

大哥也让他叫那人‘涟哥哥’。

燕泽玉一开始不喜欢这个‘涟哥哥’,觉得这人抢走了大哥的爱,觉得这人凶巴巴的,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打他手掌心。

直到后来,青年似乎变了,变得不再古板无趣、变得开朗爱笑。

叶涟每次见到他和大哥都是柳叶眼微弯的柔和模样,看上去温柔如沐清风。

一开始,叶涟还严词拒绝他的一些小乞求,后面大抵是被他磨得没办法,也会帮逃课的他打掩护,会在跟太子大哥微服私访时给他带糖。

燕泽玉逐渐喜欢上这个跟大哥一样宠爱他的、名字叫叶涟的青年。

恍如隔世。

陈旧的书简再翻开时总是满目遗憾。

如今这长乐宫似乎还是当初的模样,与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从前那些青葱岁月不再有,那些心中挂念的人不再留。

金灿灿的琉璃方瓦为了迎接新的贵客,被清理得清透靓丽、落光可折;青灰石砖扫得一尘不染,就连砖缝之间都不见一丝青苔杂绿——可见是用了心。

可他看在眼里,心里一点不好受。

燕泽玉敛下眉目,在正院一颗柳树下停了脚步。

这树现下光秃秃一根,矗立在寒风中显得颇为可怜,也颇为寒酸。谁能想到往年春日复暄,枯树逢时,新绿抽芽的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