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邺城高峻。
袁谭曾经对城墙的高厚很是满意,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亲人,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财产。
每次当他回到父亲身边,只要远远见到邺城用夯土与巨石交替垒出的灰□□线,见到贴了铁皮的高大城门,城门两侧的守军,以及排成长队,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里就满满都是幸福与满足。
他要回家了。
邺城依旧是高峻的。
但今时的邺城已经不同于往日,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城门紧闭,有人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轻,也更俊美。
袁谭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终于出现了。
“阿兄!”他在城楼上喊,“你回来了!”
袁谭在城下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浑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袁尚一身粗麻丧服,连头发都围在了粗麻里,站在城墙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那些爱与恨,那些袁谭幻想过的,渴望过的,憎恨过的,悲哀过的东西,通通化为了一把刀,狠狠扎进他的胸口,又残忍地拧了一拧,再重新拔·出。
于是他身体一晃,就栽倒马下了。
有人惊呼,有人连忙将他扶起来,还有人高声嚷着,要袁尚开门。
“阿兄!父亲虽已弃世,赖诸公效力,城中肃整,无贼盗之患,不须这许多兵甲!阿兄若要进城,还请将大军暂退十里——!”
袁谭昏昏沉沉地靠在亲兵身上,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一样,他呼吸了许久,才终于将一口气喘匀,便用泣血一般的声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鉴!你为我弟,我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楼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泪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
“小弟年幼,本不堪大任!奈何父亲以邺城生民托付与我——!”
“你为何不肯让我入城!不肯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袁谭怒骂道,“为人子而欺父,为人弟而欺兄!三郎!来日黄泉,你岂有面目再见父亲!”
“非不肯!实不敢也!兄长领大军兵临城下,其势汹汹!城中空虚,女眷怯弱,若有意外,小弟当真无颜再见祖宗之面矣!”
“你不肯放我入城?!”
“阿兄只要令大军暂退,小弟自然出城告罪!”
郭图走到袁谭身后,一双眼睛向上冷冷地望了望。
“三公子眼下根基未稳,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城的。”
袁谭一双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牙齿咯咯作响,有鲜血自唇边细细流出也浑然不觉。
“我当如何进城?”
郭图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望了望身后。
身后有旌旗密布,起伏如山丘,戈矛在旗下泛着钢铁冰冷的光泽。
袁谭会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军远来疲敝……”
“大公子不当在此久待,”郭图小声道,“先图粮草,再谋城池……”
粮草?
他在河北,在邺城下,怎么会没有粮草呢?
这是他的家,自魏郡始,整个冀州他都走遍过,他去过许多世家家中作客,与他们把盏言欢,甚至同他们有了姻亲的联系。
可是郭图说了那么一句,他居然也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从来不当平原是他的家,可现在只有那半个青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地方官还能为他筹集粮草,他的家人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而眼前这座高峻的城池已经不再是他的家。
城池里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袁谭想清楚这件事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短到好像那把刀刚刚从胸口拔·出。
可是有无穷无尽的风呼啸着扑进了他胸前的大洞,迫得他喘不过气。
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的家,他的亲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风给带走了。
袁谭跪在了地上,将额头用力地砸进泥土里。
“父亲啊!”他声嘶力竭地哀嚎,“父亲!!!”
“他已经死了!”
在那座被粗麻所遮蔽的幽深宅邸里,刘氏圆睁着一双眼,仔细地盯着面前被绳子捆住,瑟瑟发抖的女人们。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年轻,因此格外受宠,也格外令她憎恨。
在她的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黑夜,在她的每一个被忽视的白昼!
她保养得宜,鬓边虽有几根白发,容颜却仍残留了青春的几分颜色。
但那不足以被她的丈夫看见!
她的丈夫只会用金银珠玉,丝帛绸缎那些冷冰冰的东西来打发她!只会用笑吟吟的无动于衷来敷衍她!她的眼泪,她的愁苦,都被他当作妇人家胡思乱想的癔病,若是能躲开,他便躲开,若是躲不开,他便寻来几个好医师,为她调些汤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