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她嫁给遏必隆时,遏必隆已是位高权重、年将天命,而她方是二八年华,青春年少。
她是否是心甘情愿,外人不得而知,但她家世不显,遏必隆在连娶了两任皇室出身的妻子之后、在并未受皇帝忌惮的前提下低聘了家道与果毅公府相比可称贫寒的巴雅拉氏,傻子都知道其中必有几分见色起意。
嫁与遏必隆后,他们倒也过了几年浓情蜜意的日子——无论巴雅拉氏本心里到底愿不愿嫁给年岁足与她祖父相当的遏必隆,终究是遵从父母之命嫁了,既嫁了,便也认命,婚后尽心地做好遏必隆妻子这个角色。
她与舒舒觉罗氏在身份上存在着天然矛盾,二人不睦了一辈子,互相使绊子、私底下骂人、明里暗里相互嘲讽,可如今老来老来,她糊涂了,竟也只呼舒舒觉罗氏的名字。
或许是提都不想提遏必隆的名字,也不愿念及生父母——在钮祜禄府的那几年里,敏若看得出巴雅拉氏与她娘家并不亲近,偶尔娘家人上门,也从未热络亲近过,秀若甚至连母舅都不愿叫一声。
所以最后,在她曾度过的那段充满悲苦的岁月中,唯一能被她说出口来的人,竟然是舒舒觉罗氏。
敏若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巴雅拉氏对遏必隆除了秀若与阿灵阿之外的所有子女都厌恶不喜,甚至哪怕是早已出嫁的长姐钟若、和光耀门楣贵为皇后的二姐灵若,她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因为她恨遏必隆,也平等地恨着拥有他血脉的所有人,只有自己的孩子,让她无法厌恶。
敏若坐在那里,愣怔许久。
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鼻子竟然微微有些酸,可她平日与巴雅拉氏分明并不亲近,甚至鲜少打交道。
或许是因为,她想到,巴雅拉氏年少时或许也曾有心悦之人,或许也曾盼望嫁一俊朗有才的少年郎,如寻常幸福女子一般,与夫婿相守度日、生儿育女、恩爱白头。
可她最终却不得不嫁给了年岁足够做她祖父的遏必隆。因为父母之命,因为权势压人,因为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终身做主的权利。
巴雅拉氏在两个儿女的婚事上极重权势,并非因为她贪慕权势,而是因为她深吃过没有权势的苦,便急迫地觉着自己、儿女手中必须拥有权势。
兰杜轻轻端上一盏玉竹莲藕茶,并轻声道:“您这几日火气有些旺,嘴里都破了,喝些清凉润肺的茶水吧。”
敏若呷了口茶,安静半晌,道:“告诉皇贵妃,阿灵阿的额娘不大好了。”
兰杜听她如此说,愣了一瞬,方才呐呐应诺。
敏若知道她为什么愣,因为阿灵阿与茉雅奇的事只是她们私下有了默契,不应该正大光明地将阿灵阿拿出来说。
可敏若今日,不想称呼巴雅拉氏为“嫡母”。
消息传过去,皇贵妃知道敏若的用意——孝中赐婚,不美。
杜鹃已将佟家暗中算计她有孕却害她伤了身子的事情尽数捅给康熙,皇贵妃这时本应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弥补。可她如今不想再思虑那么多的家族前程、门楣荣耀,她只想痛痛快快地,随自己的本心做一次。
于是她直接向康熙提出想请康熙为茉雅奇与阿灵阿赐婚,她说如今所放不下的,除了四阿哥便只有这两个妹妹,惟愿早早安置好她们,心里才能少些负担。
佟家与钮祜禄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甚至算起朝中底蕴来说,隐隐是佟家高攀了。
在康熙的圣心上,也是佟家高攀了。
他每看一眼皇贵妃虚弱憔悴的病容,对佟家的眷恋就少一分;皇贵妃昏睡的那几日,他每揪心地试探皇贵妃的鼻息一次,对佟家的恨就深一点。
而姐弟和睦一家其乐融融的果毅公府,在他心里比佟家高出不知多少去了。
但他虽对佟家不满,茉雅奇在宫内侍奉了皇贵妃两年,他也知道茉雅奇的品性行事颇为端正得体,虽因反感佟家的算计而对茉雅奇生不出好感,却也不至于厌恶到连一门好婚事都不愿意给她。尤其是在皇贵妃拖着病体恳求他的情况下,康熙又怎么忍心拒绝。
可他也未曾空口就定下这桩婚事,而是在从皇贵妃院中出来后,来到了养乐斋。
敏若正教蓁蓁打香篆,蓁蓁手小,握着香印也不稳当,敏若坐在她身边,缓缓喝着茶,不疾不徐地,一句句指点她。
容慈在窗边临帖,绣莹在另一边窗前画画,静彤与绣莹有两篇策论文章要做,瑞初坐在额娘身边,小小的人儿有模有样地翻着书,只有皱着的眉头透出几分稚气可爱。
众人各司其事,屋内除了敏若偶尔轻缓平和教导蓁蓁的声音,便只有笔墨簌簌、纸张翻卷之音,屋外的蝉鸣在此刻都分外清晰。
岁月悠悠,时光静好,此时尽在这一间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