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竹片
门外人进来通报的时候,温休正单手撑桌,垂眸端详着桌面上凌乱散放着的泛着翠绿光泽的竹片。
临近夏日,天地若一锅放置于炭火之上的温水,将近沸腾之时。同福顶着午后正盛的日头,屈身弯腰站在门外,提着声音向温休道:“温大人,苏公公求见。”
温休抬眸,眼中翻涌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坐在椅子上顿默了几秒,撑着圆桌缓缓起身。温休低头拍了拍自己月色般的长袍,半晌,才温声道:“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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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休到的时候,苏昭明正微仰着头,看着温休挂在大堂墙上的一幅水墨字画。
“温某技拙。”温休缓步走到苏昭明后面,轻笑道:“让苏公公见笑了。”
苏昭明忙转身,对温休行礼,道:“温大人谦虚了。”
“不必多礼。”温休笑着,自己不落坐,也没有赐座的意思,只是站着,笑问道:“苏公公午后光临寒舍,莫不是有何急事?”
苏昭明满脸谄媚地堆着笑,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锐黏腻,他微弓着腰,道:“前几日温大人同陛下说要辞去官职,退隐朝堂,寻隙去享人间乐事。陛下欲留贤臣辅助左右,又知留您不住。温大人是开国功臣,同陛下淌过血池,又越过肉林,陛下左思右想,念您不缺珠宝财物,又不贪权势利欲,夜夜辗转,寻了几日,亲自为您挑了位武力高强的贴身侍卫,只望当温大人四处游耍时,此人能护您周全。”
说罢,苏昭明一摆手,头和身体都微微往后侧了些,声音忽转凌厉:“还不快来见过温大人。”
温休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狼似的、冒着精锐和狠厉的眼。温休是见过大场面的。他虽身形单薄,瞅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且温和无争的读书人,但这眼神倒也唬他不住,他迎着那人灼灼的目光,万分和蔼地朝他勾了勾唇。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长腿窄腰,着一身利落的黑衣。年纪看着不大,五官稍稍残余了些许稚气,气势上倒是锋利得很——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自温休步入这堂中,便无时无刻受着他散发出的压迫气息。
做贴身侍卫的,确实该有这样旁人勿近的气场。
只是当真是派来护着自己的贴身侍卫还是派来监视自己的刽子手,他藏起来的刀要对付的是伤害自己的人还是自己,还有待温休细细去考证。
温休凝眸不知所思所想地瞧着他,那人也不往前,只在原地低了低头,做了个武人行礼的手势,无半点将要服侍于人的软怯:“在下游戾。游行的游,户犬戾。”
“游戾,”温休点头喃喃道,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仰头问:“年方几何?”
游戾对上他的眼,像极了看准了目标将要出手的孤狼,声音沉沉:“二十有一。”
温休却不怕,不但不怕,他还抬了抬手,甚是轻佻地抚上了游戾的腰侧,感受到游戾不易察觉地身体一僵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轻声道:“年纪尚小,武力倒深厚。你瞧着颇有江湖之气,想来亦曾四海为家。可有字否?”
游戾绷着声音:“未有。”
温休不紧不慢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府上的人了。你来得突然,我也没来得及为你准备什么礼物。”
游戾刚想回绝,又听温休缓声道:“‘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从今日起,你的字,便是有恪,可好?”
游戾张了张嘴,就听到苏昭明扯着嗓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小子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多谢温大人!”
游戾抬眼看了看温休,后者正弯着眼眸看他,他垂下头,说不出情不情愿:“有恪多谢温大人。”
温休微微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后便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既然人已带到,奴家也就不便多留了。瞧着时辰,陛下也该午起了。”苏昭明道,“温大人,陛下还要奴转达温大人,温大人若是仍需什么,尽管对陛下开口。”
“多谢陛下。”温休行了一礼,又侧过身唤道,“同福。”
同福上前,将一个小荷包递给了苏昭明。温休笑道:“天气炎热,今日辛苦苏公公了。”
苏昭明接过沉甸甸的小荷包,笑得更谄媚了:“应当的。”
将苏昭明送走后,温休的脑子才腾空了一些,慢慢开始思索要如何安置游戾。
温休看着站得跟柱子一样挺直的游戾,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奇。
孤狼难训。单从第一印象上来分析,游戾着实不像是个会屈服于人的性子。
他该有他的狼群。
若游戾真是新帝要安插在他身边的线人,那他所求的酬劳,到底是什么?
自十年前温休答应要帮新帝推翻旧政权,重建家国的时候,温休就想到了今日。历史上的开国臣或多或少,都会惹新帝猜忌。如今的温休对名权势利着实没什么兴趣,但单靠他一张嘴去做所谓的澄清,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