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3页)

除此以外,她还面临着流人之中不怀好意的目光,前途未卜的惶恐,一旦病倒只能等死的绝望。

这对一个数月前还是千金小姐的十五岁少女来说,好比是灭顶之灾。

但她对现状并不愤怒,也不悲伤,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都会被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吸引。

趁流人们都聚精会神在手中的干粮或是长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撑着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随手扯来的阔叶裹住干硬的馒头,悄悄走向队伍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

孤零零的马车和流人远远隔开,停在空荡荡的荒野,顶上积着一层洁白的雪霁。

荔知停在马车前,曲起手指轻轻敲击车壁。

马车里没有传来回响,帘子也一动不动。

光明像是被什么驱赶,缓缓从荔知身上褪去。

虚弱的太阳仍横在山岭之巅,强势的阴影却已经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云雾横亘在被绿灰山峦割裂的苍穹,晦暗不明的光线散在由梅竹松纹锦帘作屏障的锦帘上,那些用金线、银线以及淡粉、草绿、石蓝、浅蓝、雪青等色丝线精心挖花盘织的花叶,在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败的颓气。

一只秀丽修长的手在这时探出帘子。色泽略微苍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苍白的五指拦在笔直的翠竹上,将锦帘往一旁缓缓拂去。骤起的寒风扬起地上的落雪,雪雾背后现出一张像是月中诞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倾泻,雪片飞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泽。

“……荔姑娘。”

少年低哑的声音像是沿着屋檐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会消散在寒气中。

荔知将握了一路的馒头递了出去,比平时略微高扬的语气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点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复。”她盈盈一笑,脸上的黄土也遮盖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没有看她手中的馒头。

“……你也不多,留着自己吃罢。”说到这里,少年半掩着面咳了起来。尽管偏着头,荔知仍能看见他眉间紧皱的病痛。

谢兰胥,废太子遗孤。

根据荔知多日的接触,如传言一般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若是太子没有被废,像荔知这样的庶女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过了。”荔知撒了个小谎。

她将阔叶包裹的干粮轻轻放在马车上,笑着行了一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中间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道谢。

荔知走了一段,回头重新看向马车。

梅兰竹的锦帘再次放了下来,齑雪纷飞,孤零零的马车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到鸣月塔。

几乎是所有人。

他们说,若不是谢兰胥生来便缠绵病榻,皇帝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成为谋逆案后唯一活下来的太子血脉。

太子谋逆,牵连了一干大臣,首当其冲的便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荔乔年。

荔家四百余口人,处死的处死,发配的发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围绕在荔家周围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间如猢狲散,唯恐受到丝毫牵连。

除了年过耳顺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过一劫,荔家还活着的都在这里——不过余十几口罢了。

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荔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恨谢兰胥恨到牙痒。

因为没有掉准矛头共同对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备受排挤。

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不恨一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荔知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她回到自己先前休息的地方,流人们已经解决完分量可怜的干粮,又变成熟悉的行尸走肉,各自蜷缩着身体发呆,神色或悲苦或麻木。

荔家人也不例外,他们在寒风下蜷缩成一个圆圈,享用中间位置的是荔家主母王氏和家中唯一的嫡子荔惠直。

荔惠直见到去而复返的荔知,冻得干裂的小脸上绽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刚想对她说些什么,搂着他的王氏一用力,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荔知习惯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孤立,坐下后趁王氏没注意,对荔惠直挑了挑眉毛,后者被她逗笑,露出流放路上难得一见的童真笑脸。

山谷中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莹白,幽哀的明月跃上山巅,那温柔的光辉,让无法入眠的荔知看得入神。

刺骨的夜风吹过大地时,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荔知下意识想要找随时携带的手帕,却发现手帕不在身上。她不死心地又找了找,发现手帕极有可能被她遗落在了往返马车的路上。

流放路上的所有东西都很珍贵,手帕当然有也仅有一块。

虽然掉落的手帕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占为己有,荔知还是站了起来,决定沿着傍晚走过的路找上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