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2/8页)

吃饭的时候她被针对了,因为她住的是‘豪华套房’,其他人住的都是大通铺,就连四人间也少之又少。一群人眼里充斥着迷茫,夸起来人却不含糊,说她家里人对她真好,她爸妈是大好人。

她起先觉得他们好蠢,后来知道有个中年男人因为供养三个儿子上学、结婚而患上重郁症,结果那三个儿子全跑了的时候,她就不那么讨厌这里的人,这不就是一个收容所吗。

来了这里以后谁还能出得去?

排队去领药,不知道什么药,反正得吃。女一区人比较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跟那个被她打掉牙的室友一起玩,她经常神神叨叨的像个哲学家,但哲学家绝对比她气质优雅。

那天大家被护士喊到工娱室大厅去看电视,放的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室友说之前放过情景剧,但情景剧里人物的人设都太极端了,比如每部情景片里都会有一个持续十几年跟不同女人做爱但可以活到大结局的男人。这里的人模仿能力太强,又极度缺乏生活目标,万一看了后学会,那可就糟了。

康复中心再没放过情景剧。

她不太会玩牌,也没什么资产,穷的明明白白。

室友和她相反,很富裕,不知道她哪来的钱。她半夜偷藏零食,巡查人员发现后直接省略审讯过程,把庆虞打成同谋,写检查,早晨的音乐听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朗读。

看完电视以后,她在工娱室迎来第一次集体心理诊疗。讲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医生,他意气昂扬的道:“上帝不会抛弃你们,祝你们安稳一生。”

他坐在最中央,其他人围成一圈,都是女士。

庆虞听到旁边的室友一阵冷嗤声,不知道是因为门牙掉了后张口就漏风还是其他。

医生继续说:“当你们的内心在挣扎时,有很多人还在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房子,但是你们有。”

“就如奈保尔在《幽暗国度》里写的那样,你在孟买市区的人行街道上会看到满街席地而卧的人们,酷暑如此,严冬仍然如此。印度那颤抖的、触目惊心的贫穷让人无法直视,正如我们从来想象不到乞丐空着手离开家门口是什么滋味。”

他目光望向远处,透过那扇窗,不知越过了什么险阻的藩篱,但是庆虞想,他就算是长了四只眼,从工娱室的窗子里看出去时,也只能看到康复中心用铁网筑成的牢笼。

他满怀痛楚的道:“我最爱的作家奈保尔在一星期前去世了,2018年8月11日,是一个重大的日子。”

庆虞也忍不住嗤笑。

医生转过头来看她,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众女士中年轻的,难免刺眼些,他温柔的问她:“你经历过什么,今天我是你的倾听者,你有话要对我讲吗?”

庆虞说:“先生,我这辈子经历过三次无法忘记的打击。”

他洗耳恭听。

庆虞说:“第一次是知道《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的时候,第二次是知道美德应该被踩在脚下的时候。”

他眼神极致温柔:“那第三次呢?”

盛夏时节,洁净的树叶随风而动,光线抚摸叶面时折射出凌凌波光,天空云彩的变幻移动就如湖水中皱起涟漪。庆虞态度严肃,头发绑在脑后,一丝碎发都没留,她应该是只记得盛夏的酷热,从而忽视了柔美的晚风。

“就是刚才。”

她道:“当我知道精神上的苦难和肉-体上的苦难是可以作比较的时候。”

医生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如果只有最痛苦的人才有资格痛苦,那理应只有最快乐的人才有资格快乐,但人们难道不是一直盲目快乐?盲目快乐当真比痛苦要好吗?当苦难也出现等级制度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该毁灭。”

医生感到自己被冒犯,慢慢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幽暗国度》。

他身后是工娱室守则:患者健康高于一切。

医生将书递给她,直对她的目光,说道:“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没有经历过贫穷,这本书你要看一看。既然有时间为自己做心理手术,那为什么不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呢?没有经历过苦难之最,是上天对你的疼爱,就连先贤都不敢说苦难没有等级。”

庆虞并不想让他更加尴尬,选择接过书,看了看书封,跳过刚才的话题,又道:“先生,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医生听到她有疑惑,脊背当即挺直,又温柔了,“你说。”

“您知道奈保尔家暴他妻子,让妻子堕胎,并且出轨情妇的事情吗?”

医生眼中的温度骤然降下去,唇动了动,解释说:“你读文学不能离开作者吗?作者和文字并非融为一体。这本书让全世界的人看到了孟买的现状,让多少人了解了真正的贫穷?如果你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告诉你,诺贝尔文学奖就是铁证。得奖的是奈保尔,不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