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傍晚吃过了饭,沈鸢将枕戈院的一间偏房收拾了出来,又将松风院的书运了好些过来,无事的时候,便只在偏院读书,省得同卫瓒打照面。

有一件事他至今没同卫瓒讲,便是那日安王叫他去,迫他看了卫锦程被凌迟之事。

倒不是他有心隐瞒,而是卫瓒此时重伤未愈,还是养病为要,来不及将这些事都一一细述。

只是他自己却到底是在意了的,尤其是安王那只扭曲的手,总是不自觉在他面前闪过,叫他不自觉想往下查一查,安王昔年在辛为质子,到底为何会受了拶刑。

他从外头搜罗了些无关紧要的民间文书,还有辛的邸报,如今难得静下心来翻,倒真能找着些蛛丝马迹。

此事当年其实算不得机密。

辛国宫妃皇子众多,势力派系复杂,安王作为质子一去,便得罪了当时的辛三皇子,那时三皇子也年纪不大,很受帝王疼爱,骄纵暴虐,只因听闻安王善书画,故意为难,要他一夜做十二神图。

绘图岂是这样快的事情。

安王连夜绘图仍赶不及,那时便有他身侧一人站出,替他赶制了六张。

那人名唤叶书喧,是安王带去辛为质的随从之一。

此事败露,三皇子便要对叶书喧施以拶刑,夹断他的手指。

安王彼时年少,闻听此言,却自愿顶替,对叶书喧道:“我留下手指,来日归国,不过不能吟风弄月,书喧若断十指,便断了前程。”

叶书喧却道:“罪臣之后,何来前程?”

安王神色黯然,却仍是坚持受了这一刑,自此便再没见安王写过一字一书,身侧文书皆由那叶书喧代笔。

这是在辛众人皆知的事情,只因此事之后,辛皇帝当时大声叱骂三皇子荒唐,连带着原本的宠爱也淡了几分。

自此三皇子与安王之间的冲突愈发激烈,三皇子明里暗里折磨安王这个质子,只是很少再落什么话柄,以至于后头安王避至居所,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以免又生是非波折。

个中屈辱,文字不能尽书。

只是这些文书往往只歌颂安王仁善,之后叶书喧这名字已是鲜少出现。

沈鸢静静读了半晌,总觉着此事说不出的违和。

再顺着叶书喧这个名字向下查,才晓得此人是安王母族的表兄弟。昔日也曾是文采斐然的少年郎,年少时便与安王相得益彰,只是由于时间久远,成名时间又太早,许多人早已记不得了。

沈鸢纵然翻遍典籍,也只能找到些残篇断句,多是诗歌文章,多是吟风弄月,的确有几分灵气风流。

叶家曾重罪倾覆,连安王的母亲叶皇后都自缢而亡,这叶书喧也本应流放,却因才气交情被当时的东宫庇护,后随安王去辛为质。

那如今这叶书喧去了何处呢?

沈鸢再往后搜罗,只觉得此人仿佛慢慢人间蒸发了似的,无人提起,似乎也只当是死了。

他将书页合上慢慢思忖着,却冷不防照霜敲了门进来送汤药,又拿了账册进来:“小侯爷让人把枕戈院的账册给咱们了。”

沈鸢拿着那账本,总觉着几分烫手,但想来想去,如今枕戈院都换了他的人,一应支出事务的确不好算账,还不如将账册直接交给他。便将汤药一饮而尽,只道:“罢了,我瞧一瞧。”

沈鸢伸手将那账册翻了两页,却随口道:“卫瓒那屋里被子让血迹弄脏了,回头找人给他换了去,衣裳挑几件透气宽大的,他眼下穿衣裳脱衣裳都是遭罪,再给他裹出霉来。”

照霜应了一声。

沈鸢翻了两页账册,又说:“你别把怜儿留给他,怜儿容易让他唬着,什么事儿都听他的,也不知谁才是她真主子。”

照霜又应了一声。

沈鸢这一安排起来,就难免讲了许多。他自己就是做病人的,很是明白病中身不由己,如今安排事物也仔细。待一样一样都仔细吩咐过了,又道:“卫瓒那把枪丢了,过两日再去打一把差不多的来先用着,长短轻重我写给你,你再去问问他打枪有什么讲究没有。”

这话说完了,才见照霜已绷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沈鸢面色一窘,低着头不说话了。

照霜忍着笑说:“要不公子自己去问问?”

沈鸢胡乱翻着账册,面色阴阴地说:“不见他了,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话。”

“本来就伤着,到时候再将他给气死了,我可赔不起。”

照霜瞧了他神色半晌,却是温声说:“公子何苦,小侯爷还是替公子寻大夫去的。”

“如今事也没少做,话倒一句好听的不说。”

若照霜都这般说,可见他这事做得的确不精明。

沈鸢说不出话,半晌说:“我也知道,我不是气他,是恨我自己。”

他不是单恨卫瓒离京后为他带来的境遇,也是那一夜越发清楚了,他越不过卫瓒,比不过卫瓒,也不能成为卫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