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第4/11页)
年少的清海公带领二千精锐骑兵与三万步卒,在丘陵中向东绕行六十余里,当日午后近晚时分已潜至通平城守备薄弱的东门外。此时黑云四合遮天蔽日,继而下起乱暴大雨,雷鸣动地,令人两股战战。
离澜江南平原上,雨打铁甲,十里铮铮声响。仲旭已带领王师与僭王褚奉仪嫡系军队开战。天地昏黄,血泥糅杂。进退拉锯之下,通路渐渐为尸身堵塞,豪雨中,狭窄平原几成黄泉道。王师甲胄厚重,衣衫浸雨后行动不便,而褚奉仪嫡系军队已在西南转战数年,早已见惯暴雨天气,身轻刃利。近一个时辰后,王师已败退至中军大帐前三里。鼙鼓轰鸣,巨大的震动自地底钻上人的脊梁芯子里。叛军的阵形渐渐收束,一场一鼓作气的冲锋正在成形。王师前锋亦渐渐聚拢成为尖锋形状,预备着搏命抵抗。
鼓声乍停。除了离澜江浊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铠甲的声音,平原上一片静寂。死了的不会再有声息,而活着的,也不发出旁的响动。男人们无声地喘息着,面孔上流淌着血和泥,肮脏的雨水自头顶冲刷下来,模糊了视线。下一阵交锋过后,许多人就要与他们的同袍一样跌倒在泥水中,留下他们无知无觉的冰冷躯壳,任由大雨将那些致命的伤口冲洗干净。
忽然,自东而西,叛军中传递来一阵骚乱的波澜。
“看啊,城上!”一个嘶声的叫嚷,刺破茫茫雨帘。
东面天空中,数道狼烟冲天而起,半刻过后,暴雨中一角天空显露微红,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东军,东军开始攻城了!”王师中猛然爆发出欢喜而残暴的呐喊。
通平城已为王师东西夹攻,情势岌岌可危。叛军阵中,僭王的帅旗开始向东移动,想是褚奉仪急着要赶回城中解围,狭长平原上,只留下叛将罗继翰与二万五千名叛军苦苦支撑。
褚仲旭统率王师西军,稳健地向东推进,罗继翰部缓慢向通平城中且战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泞红黄的地面上留下死尸与残肢。
入夜时分,通平城东门起火。叛军首尾受敌,进退两难,打开南北两门,欲逃出城外,却惨遭伏击,亡损惨痛。叛军遇此重创,反而起了一股困兽犹斗的志气,拼死抵抗。褚奉仪部前锋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门,方鉴明的东军已有半数由南北两门分头进入城中,集结完毕,严阵以待。东门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烧,火舌飘扬,巍巍矗立于王师东军背后,仿佛是阴暗的空中横亘着烈火地狱的拱门。
城门已全烧成了炭与灰,火星迸射,终于轰然崩裂,焦木与红热的铜轧轧碎落。百十名军士头顶盾牌,一涌而进,火焰炽炽的背景下,黑色的人马剪影令人心惊。数匹骏马随后而来,自叛军尸身上昂然跃过。因这一跃,旗手所举的湿透的巨幅旌旗猎猎展开,火光中呈现出不祥的殷红乌沉色彩。黑马的毛皮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缎子,马上的少年缁衣银甲,使一柄极重的银枪,银盔遮挡了他的眼,雨水与血水混杂,自线条骄傲的下颚滴滴坠下。少年扬头看向身后已被攻陷的城门,银盔系带松脱,铿然落地,露出一张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军的旗帜尚在燃烧。
少年唇角旧伤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测的笑。他将污血流淌的枪尖指向褚奉仪的帅旗,周身燃着毁灭的火炎,如一尊杀神。
“战者杀,降者亦杀!”应和着副帅的简短命令,东军兵士们发出野兽的嗥叫,如铁流冲向叛军。
控弦怀刃,威动海内。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斩贼万五千数。
——《徵书·列王纪·百四二·靖翼王》下半夜时,雨已停了,积云散去,显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气与血气自地面凛凛而起,顺着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径自向上攀爬。
王师西军已逐渐抵受不住东面强大的压力。返回通平城的叛军主力又被逐出城外,与罗继翰部合流,总计仍有近五万人马。城池已破,后有狂虐如狼的王师东军追逐,叛军已成穷寇,转头向西亡命杀来。
“东军提前冲锋了!那帮兔崽子在做什么?”西军兵士们大声诅咒,挥舞砍刀,竭力阻挡颓势。次日他们才听说,那天夜里,统领东军的副帅方鉴明传下手令:斩僭王首级者,赏十万金。但是,并不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能活到次日。
褚仲旭安抚着躁动的坐骑,自小丘顶上俯瞰战局。两军相接已过七个时辰,双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万兵马,至今只余下不足九万。叛军向西突破,王师向西退却。
六翼将之一的阿摩蓝身背长弓,与他并辔而立,满怀忧虑道:“殿下,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狭的出口。那出口会大大限制王师行动的速度,我们至少要付出数千兵力的额外代价,而且,与东军的合围也再难以完成。”仲旭无声颔首,眉头愈加收紧。这一趟南下离澜郡,莫非要平白折损万余军士,空手而还?顶不住了。他听见空气中有个声音在耳语,轻微而宏大的声音,无所不在,如一阵瘴风在混战的人群中穿行。那是人们的心声,脱离了肉体与意识,汇集成命运的低语。男人们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觉,臂膊麻木,虎口裂至见骨,他们只是不停地砍,砍,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