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时景如飘风(第2/7页)

“你这是初阵,也没个人带领,这……”“张兄,十三万人的冬粮都着落在你身上,自然不可分神,可是这水井屯,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这事情传扬出去,今后还有谁敢来屯垦?”张承谦心知他说得有理,却又恐怕他是个不知战场深浅的初生犊子,只得叫过几个老练的千骑来,分派了八千精干兵士给他,看这一彪人马在烈烈风雪中,急若卷蓬似地往水井屯方向去了。张承谦抹去髭须上的雪末,回过头来,瞧了瞧身后的大队,喝了一声:“都站着干什么?快点!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本营!”次日近晚,五万二千人的大队押着过冬粮草抵达毗罗山下的黄泉营。商议之下,决定令两名五千骑率其部众驰援水井屯。入夜,西南路上人喊马嘶,张承谦跳出营帐,只见天已黑透了,一路松明逶迤而来,领头的少年身上染满血迹,面色惨白如死,老远看见张承谦,便纵马向他奔来。

“怎么样?”张承谦见海市下马时有些趔趄,急忙拎了他一把。

海市吞了吞唾沫,张开干枯的唇说:“去迟了,水井屯的人……没了一大半。”粗豪汉子咬紧了牙,片刻又问:“鹄库人呢?”少年的脸容映着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两百鹄库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来个活口。现正赶着在冰川出口掘壕沟,守备不足,想着回来讨些人手,刚好路上迎面遇见了鹿千骑和陈千骑,请他们先往水井屯增援,我回来报个信。”“有鹿千骑和陈千骑就足够了,”一名披着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此刻开声说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营中。待到壕沟挖好,冰川这一条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们也是声东击西,关上正是用人的时候。”张承谦躬身作揖,“汤将军。”海市心知这一定是黄泉营主将汤乾自,跟着行礼如仪。汤乾自三十余岁年纪,驻守黄泉关不过六年,声名却流传在外,是个极强悍的人。鹄库滋扰多年,边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杀,妻女见辱,牲畜遭掳种种仇恨。是以每每俘获鹄库探子,汤乾自便命将探子丢给屯民处置,待到俘虏受尽折磨死去,再命兵士将这些死相凄惨难言的尸身悬在关上。鹄库人再度来犯之时,这些屯民已无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这等厉害角色原来不过身量中等,容色堪称秀雅,不似一军主帅,倒像个幕僚谋士。

汤乾自点了点头,道:“和火头说,赶紧安排水井屯回来的人吃饭。方参将今夜与我们一道。”水井屯折损了近两千守军,汤乾自与几名参将心绪都不轻松,是以大营中这餐饭吃得极静。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奇味,与兵士一样是粗粟麦,牛羊肉,不过做得仔细些。亲兵端出一个硕大盘子,是边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来大块脔割了,每人奉上一份,还孜孜冒着细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了佩刀,切开一角,羊肉作嫩红色,血水登时涌了出来,恍然就是刀刃斩碎鹄库人血肉的感觉。她不禁脸色煞白,胸中烦恶欲呕。

张承谦偏过头来瞧瞧身边的少年同僚,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海市勉强笑笑,不愿教人看轻,并不解释。

汤乾自道:“方参将年轻初阵,战况又如此惨烈,一时反胃也是难免,当年大家也都这个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气冲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张承谦猛地拍拍脑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该早点带你去军祠的。”所谓军祠,不过是主帅营房西侧的一厢,点了长明灯,昏黄灯后供一卷画轴。纸色虽不新鲜,保存得却极整洁,想是几经辗转倥偬,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泽。

张承谦教海市点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趋前将那线香插入画轴前的香炉去。海市偶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秀窄丹凤眼睛,神光敛含,似有无底之深。她双手一颤,香灰和着火星掸落下来,在手背的刀伤上,灼出了几点红。定睛再看,画中的戎装少年身负长弓,一手轻按腰佩紫金螭吻环刀,与诸人一同拱卫着居中作皇族装束的青年男子——不会错的,戎装少年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这是、这是……”她喃喃自语。

张承谦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当年,皇上还是旭王的时候,从承稷门之乱到红药原合战的八年间,曾追随皇上平叛讨逆的六位大将,名动天下的六翼将啊。”汤乾自凝视着画轴上神采飞扬的七人,历历数道:“顾大成,原是芪县巨寇;郭知行,本是越州粮仓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栏坊粗使婢女出身;苏鸣,名将苏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蓝,身世不明,渡海从真腊国亡命而来。正当中的这两人,一个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大徵的皇上,帝旭。而这一个,”汤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装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海市的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可是,平叛的六翼将,不是都已经不在世了么?”“是啊……郭知行的座骑发狂将他甩了下来,摔断了他的脖颈。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难产而死。过了半年,一名死囚告发,原来阿摩蓝与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鞯与马背间放了真腊特产蒺藜子,蹬子上又涂了虫胶,谋害了郭知行。阿摩蓝事发逃亡,途中死于乱箭。方鉴明旋即急病猝死。”这言语,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却又隐含着极之危险的气息。一丝冷锐的寒气,随着汤乾自淡漠的声音钻进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盘绕深入,像是要冻结了她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