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第2/10页)

“没胃口,不想吃。”

柳承宗没多废话,伸出一手掐住柳梦斋的两腮,另一手就搛起滚烫的肥肠向他口内塞去。“吃,给我吃!”

柳梦斋被烫得大叫起来,胡乱挣扎。马上就有狱卒跑上前,拿刀柄在狱栏上“乒乒乓乓”地敲打几声。

柳承宗不得不松开手,容柳梦斋呻吟着退开,但眼望儿子嘶嘶作喘地痛抚被烫伤的嘴角和唇舌,他却再度忆起了另一位脸贴热炭而面不改色的敌人来。

“我到底为什么要救你这么个废物……”他喃喃着,深怀无限恨意。

柳梦斋闻言,直勾勾瞪过来,双目中也燃起了火,“我求您救我了吗?您大可以任我去死啊!”

“死?你当这地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还能怎样?给我上刑吗?有什么酷刑抵得上和您老人家共处一室,啊?”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小子见识下什么叫‘酷刑’!一会儿我就派人上槐花胡同找那白家班的姑娘去,你不是想吃热炒吗?今儿晚上,咱们吃炒、心、肝。”他说得咬牙切齿,不容暗示不被领会。

柳梦斋知道父亲做得出——把万漪变成一道菜送进来,并且他知道父亲做得到。尽管柳老爷子人在狱中,但余势尚存,依旧有能力调动人手。柳梦斋盯着父亲的双眼,意图弄清这究竟是不是一句残忍的玩笑,但那眼中的寒意让他的脑袋深处发出了轰隆一响,他彻底失去自制,猛扑了上去。

柳梦斋做了他整个青少年时期一度非常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和父亲扭打在一起。

狱卒再次拿刀柄拍击栏杆,“干吗呢干吗呢?又闹笼啊?这可不是你们留门的地界,都收敛点儿!”

他们的“邻居”——二叔和他儿子柳梦原的呼喊从墙壁那边飘来,“老爷子”“小柳”之声不绝于耳,“有话好好说!”

父子俩气喘吁吁地揪着对方的领子和肩襟,停了手。这是羞愧至死的一刻,柳梦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和父亲动手。但如果他张嘴道歉,只会让彼此显得更尴尬,他唯有故作自然,接续方才的争吵道:“不关白姑娘的事。是我自个儿判断失误,才会单枪匹马夜闯隐寂寺,铸下大错。”

“你还在替你那小姘头辩护?呵呵,我告诉你,才我收到报告,白家班万漪姑娘已被唐大爷唐文起包了生意。”

柳梦斋陷入了沉默。他当初被捕时,亦曾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将万漪看作内奸和叛徒,从而心碎欲死,但等他冷静下来后细细回想,便觉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出于万漪的本意,尤其是听说——每天送饭的人都会为他们带来外面的各种消息——万漪在他柳家被抄后,疯了一样到处求助,柳梦斋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万漪只是遭人利用而已。于是他对她最后的一点怨恨也熄灭了,他开始为她担心,担心得不得了。他有好多话想叮嘱她,比如,不要再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政治犯没有朋友;比如,不要再相信你身边的“朋友”了,佛儿从头到尾都把你当傻子看;但他最想对她说的是,照顾好自己,对于你这样地位的女孩来说,就是赶紧找一个足够有地位的男人来照顾你,否则在我脱困之前,你就完蛋了。

因此,当父亲拿充满嘲讽的口吻说到唐文起重新出现在万漪身边时,柳梦斋虽然立时就理解了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但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欣慰。“唐文起包了她?很好啊,这样就有人庇护她了……”他忍住心酸,很平静地重申道,“父亲,我再说一遍,白姑娘是无辜的,她绝不是有意陷我,您不要迁怒她。”

“不是有意的,就更糟。那便是说,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

柳承宗语气中的细微变化说明万漪已经安全了,但柳梦斋却怒从中来。他掰了掰自己的指关节,竭力控制住自己咻咻的气息,“万漪她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

“既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那她是什么,他妈的观世音吗?”柳承宗那被纵横纹路包围的双眼里射出冷淡的厌恶,对一切执迷不悟的厌恶。

乍然间,柳梦斋又被推向了刀锋。自从父亲也被关进来,他就再没有一刻的安生日子,面对的要不然就是恶意满满的嘲讽——“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学那些贼本领,倒是给咱爷俩开锁呀?”“来,学两声狗叫,没准人家就放了咱。”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的暴力宣泄:好几次,他都是睡着睡着被殴醒。但每当这些狂风骤雨般的凌辱过后,父亲却又陷入到深深的愧疚中。父亲不会说,但柳梦斋能觉出来。那时候他们间的相处就会回到入狱前那一段短暂的父慈子孝——直到父亲被新一轮的怒火附体。而眼下,父亲的怒火,那份令他把滚烫的猪下水生捅进儿子嘴里的怒火,令他叫嚣着要把儿子心爱女人的心肝掏出来炒菜的怒火,终于也燃起了柳梦斋的怒火。他受够了当一个任人发泄的布偶:一会儿发泄怨恨,一会儿发泄怜爱;一会儿把他掷向地狱,一会儿又把他捞起来捧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