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第7/10页)

“同我说吧。”如此严密关防之下,太后依然极度小心,音量只传到书影的耳边为止。

书影便含泪低诉起来,她把詹叔叔真实的情况一一禀告,还有那些他托她捎给长姊的私语。到后来,太后已是咬唇忍泣,泪水却还是如雨溅落。

“恕奴婢僭越了。”书影靠上前,在太后耳边轻轻唱起了一支儿歌,调子是小孩子们都会的蹦蹦词,歌词却略有改动,“大姐姐你别哭,弟弟抬你走长路,弟弟替你打老虎,弟弟送你金插梳,左一梳、右一梳,梳出平坦吉祥路……”

太后失笑,然而泪却落得更凶。

书影也禁不住淌下泪来,叔叔低唱出这支歌时面带微笑,唱到一半却停住,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不懂事,常惹大姐生气,一看把她气哭了,我就赶紧唱歌哄她。现在她要哭,谁还能唱歌哄她?”

突然,太后向前一扑,张臂搂住了书影。书影闻见了一股沉香的味道,还有火焰的气味……她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就自愿沉入这孤寂又热烈的怀抱。

她们搂抱着哀泣良久,却始终没有漏出一声呜咽。

那夜后,太后完完全全信任了书影。尽管当着其他宫女,她依然待她冷淡疏离,但每隔两三天,若宪便会例行公事地指派书影夜间坐值,而太后往往借此机会与书影做清夜长谈。不久后,她们就谈起了书影的亡父,太后屡屡叹息,“我对翊运伯心里愧疚得很……”

“太后何出此言?”

“孩子啊,你不知,我常自后悔没替你父亲抢一命。”

书影深感震惊,甚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过太后随即把指端摁在她手背上写了几笔,书影方才意会,这指的是“勾决”。

死刑重犯的名单一律须由皇帝亲笔核准,可以“缓勾”,也可以“特赦”,因此太后的意思是,皇帝本该笔下留情,免书影的父亲一死,哪怕改为“斩监候”,好歹也能多拖上一年。

“三年前,皇帝还没有被迫移居西苑,和我还能常常见上面。我记得冬至前,他拿着一份名单来找我,十六七的人了,又是天子,却哭得声气几绝……”

听到这里,书影已不寒而栗。三年前是龙溯元年,尉迟度以瑞亲王进献给干清宫的花灯意外失火为引子,诬陷宗亲们犯上作乱,从而广造冤狱,书影的父亲祝爌也是由于协助瑞王的两位世子逃跑而被问罪。太后所说的这张名单,一定就是龙溯之变中被株连的人犯名单。

“整整一张单子,放眼望去全都是亲贵的名字,而在那么多人里头,皇帝只有权赦免一个人,就一个。哦,你有所不知,尉迟度那狗东西窃权结党,独裁大政,向来什么事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许皇帝决断。但勾决的死囚单子向例是要呈给列祖列宗过目的,尉迟度到底是先帝的奴才,想来还是存有几分顾忌,不敢把自己僭主擅专的玩意在祭祀时公然焚烧给祖宗,以免触发天怒,但他又不愿把勾决的权力交还给皇帝,否则,还如何任意屠杀忠良以建树淫威呢?所以每年,他只许皇帝在死囚中赦免一人。如此一来,这刑单既算是皇帝手裁,又能广杀尉迟度想杀的人。你说这一招,心思何其阴毒?”

“太后的意思是,当初家父的名字也在那张单子上……”书影颤声而问。

太后亦是悲痛印心,她长阖双目道:“皇帝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尉迟度连第二年秋决都等不得,只说‘谋反大逆,决不待时’,要求立刻勾决。而那些名字,无一不是我熟悉的、认识的人,有的在幼年抱过我,有的在几天前我还接过他的请安折子,有的更是豁出自个儿的安危以救护宗室血脉的肱股之臣——比如你父亲。何者决,何者留?这简直不是救人,是杀人。凡是我救不了的,就全是我杀的……”

书影强拘泪意而劝:“请太后绝不可作此引咎之想,亲贵臣子们食君之禄,自该忠心事主,家父与阉党周旋,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蒙太后如此垂念,父亲在泉台下也感激慈恩。来日整饬纪纲、诛除奸佞全靠太后主持于上,圣体关系天下福泽,请太后千万珍重。”

太后抚了抚书影的头发道:“屋子这样黑,我都能瞧见你眼睛里的泪光,分明为了自个儿的父亲难过,却怕犯忌讳,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好孩子,把你在宗人府学的那套抛开吧,这屋子里只咱娘仨,你若宪姑姑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官样话,你只管哭好了,痛快哭出来,我也想哭哇……”

书影这下再也忍不住,一任眼泪流淌,末了,太后也伏去枕上哭得一耸一耸。直到为她们看守门户的若宪在那边轻咳了两声,二人方惊觉彼此已失态忘形。

书影忙收束了泪意,劝慰了太后几句,又故作喜色道:“太后开心些吧,马上冬至了,那不是皇上就要回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