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1)(第2/8页)

万漪所说的规矩确有其事,但那不过是因为小班倌人素重脸面,若是享用她初夜的大客日后竟跟她绝交,或跳槽做了其他姑娘,就算是毁她面子的大仇。因此渐渐演化出这一套例规,什么“从一而终”、什么“纪念亡夫”,无非是为了给客人添点儿晦气,变着法地诅咒负心汉早死。不少客人为息事宁人,在另结新欢前,往往要给那个被他破处的雏妓一大笔“免孝钱”,所以“窑姐穿孝”这一奇景已是经年不曾出现。万漪也不过是闲暇时听仆妇们当奇谈聊过,急中生智,便拿来当成了搪塞的借口。

娘到底是不知根底,也被唬得半信半疑,“啧,那这……你不能整售,总能零卖吧?四处出出局、打打牌,又不掉你一块肉。”

万漪见娘光急着叫自己做生意赚钱,半分也不把柳梦斋的死活放在心上,胸臆间又涌起了痛潮,“娘,整售零卖,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背弃故夫,向新人赔笑吗?我实话告诉你,现今官场上传得已盛,说柳大爷他们早已内定了死刑。就算我身上不好戴孝,可我心里早就为他披起了孝衣,权当自己是未亡人了,你再怎么逼我,我也不能……”

“你个不要脸的小货!”顾大西冷不丁儿跃起,抄起炭盆里的火钳子就劈头抽过来,“我老顾家还没让你尽孝呢,你倒先给外路男人戴起孝来了?听说姓柳的亲老婆都和他离断了,你还上赶着当野寡妇?今天非好好打醒你,让你再犯贱!”

其实柳梦斋与高家小姐离婚,完全是为了续娶万漪。但当时斗争的形势尚不明朗,万漪唯恐家里人一个沉不住气,四处炫耀“贵婿”,反而给柳家抹黑,因此她从未和爹娘提起过自己与柳梦斋的婚约。此时再提,似乎更无必要。她只好竭力噙住了泪水,求饶闪避。

顾小宝却不知怎地天良发动,见爹对姐姐动手,竟尔出声阻止道:“爹,您别打,您把姐姐打跑了,谁还给我带好吃的?”

娘也奔上来扯住顾大西的手,嗷嗷直叫:“你可是老悖晦了?也不怕烫着姑娘?本来生意就不好,再叫火星子烫坏了脸,谁还叫她陪客?”

娘把爹推去一边,扶万漪坐下来,就着灯抚了抚她的脸,颇为爱惜道:“还好还好,落不下疤痕,停一会儿拿冷水敷敷。”

万漪自己抹了把眼泪道:“别说我不想,我就想,也不能够了。我近来心窝里常常作痛,脸上也挤不出一丝笑,就算能拉来客人,也只有再给人家怄跑了。好在我手里头还有些首饰、衣裳可供典当,只要爹不再出去赌钱,还是够咱们支撑一阵的。”

娘板起了脸道:“小蚂蚁你别顺杆爬,你爹够体谅你了,就算闲着去玩玩,也只敢玩十钱八分的!就不提玩的事儿,眼下正经日子也难过了。就说这半个月,你爹连炒菜还没吃上过一顿呢!小宝还正长身体,你个大姐忍心呀?”

这已是不知第几回万漪听娘提起“炒菜”……她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娘在伙食上都是拼命吝刻,因怕费油、费柴,除非是年节,否则从不开火炒菜,也从不放调料,就连最宝贝的小弟也只能偶尔吃些白水煮肉解解馋,她们姐妹几个平日里什么菜都没有,筷子蘸些盐巴,就是“菜”了——娘自己也一样。还是来京后,仗着柳梦斋的供养,宅子里专雇了一对以前在财翁家做事的老夫妇服侍,上灶都是一个当厨,另一个专管烧火,才能在日常三餐吃得上热乎乎、香喷喷的炒菜。那时娘还背地里管烧火的老婆儿叫“杨排风”,简直要自居佘太君。可以现时的境况,不要说油钱、柴钱,就光是这能够在灶下熟练调弄大火、文火的副厨又从哪里找?万漪明知娘是借小弟为题,以发泄吃不到可口食物的积怨,但也唯有顺着她劝解一句道:“这地方做不了,左近不是也有两个小馆子吗?叫个炒菜解解馋也好。”

“这天气,拿回来早凉了。再说,谁要吃那些苍蝇馆子?只有好像八仙、薰风阁那样的大饭庄,炒出来才是那个味儿!”爹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痰,又拿鞋底一擦。

悲愤去而复来,万漪浑只觉五脏都要被蚀尽,真想痛痛快快嚷一场:那一个供你们日日吃炒菜、天天下馆子的人眼看要性命不保,你们却只惦记着“那个味儿”?还有没有一点儿人味儿?可她眨眼间又见这一条逼仄的窄长屋内,一盏清油灯的惨照下,老的小的都是黑乎乎、皱巴巴,人人都散发着困顿、自怜、焦虑、仇恨的气息——她自幼熟知的气息,不由又令她心软起来。想这一家人一直以来被贫贱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过上几天恣情纵意的太平生活,忽又被打下云端,怎可能心平气和?

“爹、娘,女儿自知亏负于家里,但求你们暂且忍一忍。真到了无可如何,二老放心,女儿就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也不会叫你们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