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7)(第3/6页)

“别再说下去了!影儿,再多说一句,日后想起来,你都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只一想我自个儿眼下看起来该是个什么样,我都要丑死、羞死——好在您瞧不见!其实有好久了,我一想起您就脸红,羞耻得不得了,我、我不是为了您羞耻,是为了我自个儿对您的感情……”

“影儿!你——”

“您别打断,我好容易才鼓起这口气,您叫我痛快说完!无论您听了要怎样生我气、怎样瞧我不起,我也要说出来。您执意要送我——”话已至此,书影反而生出了一种平静和力量来,她记起他们身在何处,也记起了那些无所不在的隔墙之耳。她整理一下呼吸,扒住他脖颈,使劲把他朝自己拽低,附在他耳边抽泣道,“您非要送我走,可我,我不愿走,我不要走!您别以为我不懂,但只我跨出这院门,那便是生死两隔、永难再见。所以这件事儿,我琢磨得明明白白。要么就是羞耻,要么就是和您永别的不幸,那我宁愿豁出去,羞耻就羞耻吧!反正势逼至此,除了拿出这条身子,我还有什么能和您表白我这一番心迹?叔叔,您容我留下来吧,做您的孩子、做您的女人,什么都成,只要您容我留在您身边……”

“嘘……”詹盛言弓下腰,拿双臂圈住她,等待她无法自控的战抖一点点好起来。继之,他把整张脸都沉在她面前,“孩子,你仔细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残废、死囚,这个失败者。你是疯了,才会想和他,和这么个怪物厮守在一起。”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自时隐时现的闪电。书影仰视着他无神的脸孔,其上的每一缕沧桑、每一缕疤痕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右边耳垂直到下颌那一片惨白褶皱的皮肤格外刺目。他企图拿这些来吓退她,殊不知他这张脸动人到令她失明。她需要拿出全副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伸手去抚摸他,他这个怪物,这个斗士。

他们就这么静止地对峙了一刻,詹盛言只当自己对她的恫吓奏效,便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个地方啊,就是会把人变疯。我说并不是——不光是这所监狱,这整个人间,都会一天一天地把人逼疯,不怪你,啊。好孩子,醒过来就是了,醒醒。”

倏尔之间,一股子热血直攻到心,反令书影苦笑了出来,“叔叔,我没疯。我要想疯,亲眼见到爹爹被腰斩的时候,我就可以疯了,我就可以躲回自个儿的心里,再不朝外边多瞧一眼。可我是祝爌的女儿,祝爌的女儿只会死、不会疯。用不着您来叫醒我,我一直醒着。我清清醒醒地看见,未来某一天,叔叔您也会被押上刑场,会被一切两段、被碎尸万段……叔叔,我没一天不想念爹爹,我拼了命想留住他,可就连他的模样我都渐渐记不清了!而今您也要离我而去,您的脸、您的肩膀、胸膛、手臂、手指……很快,这一整个儿的身体都会远远抛下我,彻彻底底地消失掉!哪怕我也死了,可那碧落黄泉渺无边际,我到哪儿找您去呀?到哪儿,我才能再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到您、触到您……”

书影呜咽着,她情不自禁地揪扯他的胸襟、他的衣带,她痉挛的两手隔着衣料狠狠地摩擦着、抓取着他宽阔瘦削的身躯,仿似她在他身子里落了水,仿似她要在他身上取火。

而詹盛言已然自觉燃烧了起来,他瞎掉的两只眼里头灼热刺痛,它们将永远在愧悔中焚烧。那些如光焰般照亮他又消逝的人、那些苦留不住的人、那些不得善终的人……他曾无数次渴盼着再一次触碰到他们温暖又可亲的身体,然而每一次,他触到的只有自己破了口的心脏。

佩戴着这颗心,他也一样能玩又会笑,但却永远被滞留在了生活的外头。

这么个小姑娘,何以也早早有了这样的心脏?詹盛言顾不上自己的哀痛,他只顾着为她而慌张,替她恐惧。

“影儿,影儿,别这样,”他连忙抚慰着她,帮她度过这撕心裂肺的发作,“别怕,没什么可怕。这身体原就从虚无里来,不过是重归虚无里去——”

“我不要!”一声巨雷盖过了她的嘶喊,她抖动了一下,声调又软下来,“我不要,我只要留住‘它’,哪怕同它多亲近一分,多留住它一刻,我——”

书影噎住了,她的两手一下子被他从他身上扫落,又牢牢抓住。她定定睨着他的脸,这张脸在明暗交替的打闪中亮了又灭,但不变的是其上那冷峻——接近于残酷的表情。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见詹叔叔缓步退后,退回到床边,又摸着床帮坐下。他两手紧扣,放在膝盖间。过得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问:“侄女,你还在吗?”

书影慌乱地上前两步,“在,叔叔,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