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第3/9页)

他停一停,叹上一口气,“我也曾以为,我有能力担负别人,后来我才发现,连我自身也只不过是宿命的掌中玩物。我太高估自己了,也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影儿,叔叔不敢再向你承诺任何事,只可跟你说,宫廷乃是非地中的是非地,但凡我还有一点儿路子好走,都不会将你送入那牢坑,但你留在这一座牢里头,只剩跟我被一同处死的份儿。眼下,唯有太后的庇护可保你一命。但将来如何,全靠你自己了,叔叔再也无能为力。”

一片电光掀翻了雨夜,整间房屋都晃了两晃,又骤归于黑暗。不过那一闪间,已足够书影窥见影影绰绰的什么——也就是说,在自己入狱后,为了替她留一条退路,叔叔才着手令那位命师上报藏宝的地点,而消息要送出,必少不了一位联络人,但她和他几乎是形影不离,凡是他接触过的外人她也都见过,寥寥数人里,具有能量促成这一切的只可能是——

“叔叔,您才说您的‘朋友’,指的难道是徐……钻……天?”

雷声炸响,如鼓如潮。

良久,她才听他又浅叹了一声,“好孩子,你已经开始学会分辨敌友了。那就别再这样称呼他,叫他徐大人,徐正清大人。”

天象渐变,雨势渐收,已成一片蒙蒙如雾。

徐正清由半开的窗间望出,但见稀疏灯火投在一地的积水与漫天雨滴之间,混蒙中万道金线,钩织出半场人生。

那一年,他三十岁整,鞑靼大举进犯辽东广宁,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然而这对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就是他自己,根本没多大影响。他从早到晚在隆隆炮声中读书,如果他再一次在乡试中落榜,就是第七次了。他温书温得那样专心,直到院门被踹塌才听见了骚乱。似乎是三五个流窜的败兵,说着叽里呱啦的鞑靼话。徐正清没一个活着的亲属——全死于破门抢掠的蛮族刀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屋子里砌一道夹壁,里头放置着水和粮。他迅速抓著书躲进去,也不知躲了多久,反正来来回回地默书睡觉、睡觉默书后,外头就安静了。徐正清怯怯探出头:家里面被翻了个底朝天,但人已走空了。他跨过塌掉的屋门,见大路上、村子里虽仍是满目狼藉,但已恢复了生气,一队兵士在四处巡逻,徐正清没有躲避:他们身着詹家军的铠甲,那是一代又一代守护着这座城的军队,是自己人。

“干什么?”徐正清拽住某个经过他身边的士兵,那士兵刚刚一把抢走了他一刻不离手的书。

“两天没吃饭了,借你的纸引个火,煮东西吃。”

“这是我的书,怎能拿去点火?”

“我还就拿了。”

“你这不是拿,是抢!”

“呵,没有老子拼命,你们早就被鞑子抢得精光,连脑袋都割走了!还跟我计较这几张纸?”

“这不是纸,这是书。你还我!”

他们争夺着那本书,更多的士兵聚拢过来。每一张脸孔都肮脏不堪,白晃晃的两眼里闪动着饥饿、干渴和怒火。有人的手臂折挂在一边,有人拖拽着自己的腿脚像拖拽着累赘的行李。

徐正清有些发怵,陡闻一声有力的呼喝,“干吗呢?”

路自动地分开,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一人跃下战马。所有人的面目都因这个人的到来而焕然一新,原本涌动不绝的暴躁倏然消散,士兵们一个个挺起胸膛、眉目发光,犹如宠物在主人的面前收起牙齿,卖弄乖巧。

一阵小小的欢腾掠过人群,“少帅!”一些人高呼,一些人低语着,“少帅!”

这名号在辽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正清立时便知来者何人,“少帅”是辽东总兵詹自雄的独生儿子——詹胜言。

詹胜言走上前,询问争执的缘由,而后他就照着起衅的士兵脑袋上呼了一巴掌,力道操控得当。“我怎么和你们说的,啊?鞑子骚扰良民,詹家军保护良民,你他妈哪一边的?回去给我领二十军棍!”

跟着他就捡起在争抢中落地的书本,掸掸灰,“先生,对不住了,一帮打仗的粗人狗屁不懂,哪儿能把圣贤书拿来点火呢!”

这么近看起来,这张威风赫赫的脸也只不过属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尽管徐正清从没有关注他人外表的习惯,也不禁为这位少年的出众相貌所折服,尤其是,他竟像其他那些普通士兵一样,一脸的尘土、划痕、擦伤、凝血。不知怎么了,徐正清感到自己无颜与之相对:他自己浑身上下既没有污渍,也没有伤口。

“这是,”他非常急于解释自己,变得有些磕磕巴巴,“是、是,是我科考要用的书,不能、不能……”

“我明白。”少年笑了,“先生今年要赴京赶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