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7)(第3/7页)

从如心脸上一点儿也瞧不出她刚刚和佛儿闹过一场不愉快,但看她容光飞舞,头戴七宝钗,金玉珠子押发,一身洋红色兰桂齐芳的春衣,冶艳而魅人。她假装没听见雨竹拿鼻音重重甩出的“本座”二字,面不改色一笑,“我这还有好些话和止芸姐姐说呢,姐姐们挤挤,不碍事儿。”边说着又朝里一拱,大半个屁股便已稳压在座上。

其余倌人们见如心为博出位,竟从末流的排位硬蹭去首排,都不觉发出啧啧的嘲弄之声。如心也一律来一个听若不闻,只借着和止芸热聊的劲儿,一会儿摸鬓角,一会儿弄钗珠,脆生生的笑一声接一声抛出,满场乱飘着媚眼以卖弄风骚。

“好像在座的大佬们能看见她,就能看上她似的。”雨竹毫不掩饰泛起在嘴角的不屑,对身畔的文淑抱怨一句。文淑畏热,手里已摇动着一柄贝叶团扇,慢条斯理道:“随她啦,自有提调们来管的。”

果然因不少倌人们都开始叫嚷抗议,管事的马提调奔了过来,连压着双手道:“这不是还没开场吗?止芸姑娘既要和如心姑娘聊聊天,那就容如心姑娘再坐一会儿。”

一听马提调话里话外竟还透着回护如心之意,大伙更是不依,“马提调,凭什么如心随意调座?那我们也起来乱坐罢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正当此际,文淑却轻轻“咦”了一声,俯身从脚底捡起个什么来,“马提调,这可是您的?”

马提调一下子慌了神,“对,是我的,谢谢姑娘,给我吧。”

文淑却把手一收,“不对呀,这香囊我瞧着眼熟,好像是哪位姐姐的。”

旁边的雨竹将眼一瞥,惊呼一声,“这是如心姐姐的吧!瞧,这不绣著名儿呢?”

同坐的止芸也凑近来看,雨竹便从文淑手内抓起那香囊递过来。那一只五彩香囊上是侍女捧春的花样,下头拿细细的针脚钩出“如心”二字。

后面一位倌人探过身,哈哈大笑了起来,“如心姐姐,你贴身的香囊怎会从咱们马提调的裤腰里掉出来?”

另一头一位倌人也小声戏谑:“怨不得马提调纵着如心姐姐往金刚队伍里头坐,原来是早知她有观音坐莲台的功力呀!”

轰一声满座大笑,如心的脸一下子红似熟蟹。止芸则青了脸孔道:“你竟干出这等贱事?”

所谓盗亦有道,小班倌人们虽也操持皮肉买卖,但绝不是人尽可夫。她们的客人全都是最看重脸面的官僚和富商,倘或身为情妇,竟替他们找来戏班提调这样的卑贱下人当“同靴兄弟”,岂不是故意叫客人受辱?而其他倌人们也会视这样的姐妹为害群之马:既然一个穷男子不花什么代价就能睡到你,那谁还肯在我们身上花大钱?所以只要哪一位倌人坐实了交结贫夫这一罪名,那就成了过街老鼠,前途尽毁。

如心老脸厚皮才蹭来第一排坐着,原是想大大露个脸,竟不料有多大脸现多大眼,整个人都慌了神,眼泪也哗哗而落,“没有,止芸姐姐,我根本和马提调不熟,是他私下里主动和我说,叫我开场前到你这儿来坐着亮亮相,他绝不赶我走……”

“你和他不熟,他干什么主动关照你!”止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只把硕大的肥臀一顶,就把适才分给如心的一点儿地盘全数收回。如心四仰八叉跌坐在地上,便又掀起了一阵哄笑。

马提调也急欲和如心撇清关系,拿出了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道:“如心姑娘,你别胡乱攀扯,是你自己不遵安排,我好心给你留脸,你反倒扰乱场内秩序,就休怪我得罪了。来人!”

早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把如心拖下去,如心很清楚,自己那些客人里并无背景十分过硬的权贵,就有,也没谁肯为她抱不平,所以像这样空搅了“糖蒜”唐三爷的场子,她不仅会被赶出宴会,接下来还会被赶出槐花胡同,就此开始从二等窑子一层层往下落;而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阻止,甚至是稍稍减缓一些这永无止境的坠落。

如心发狂地怪叫起来:“不是我,我是被冤的!我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个姓马的!有人害我,有人害我!我知道是谁了,就是——”

她的嘴被人拿布条塞住,但她未竟的冤辞业已被填补:

“就是我。”不过文淑并没让这句话从唇齿间掉出来,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金刚,她早已学会了隐藏赢家的面目,而只是静静地品味胜利。诚然,她也有过失败,她平生最大的惨败就是被逐出秦淮河,仓皇北上。从中她学到了:一、不能被抓到的污点是什么;二、随时能够给别人致命一击的又是什么。这两点其实是同一件事——一个卑贱的姘夫。

文淑从不打算戒掉美貌体强的姘头,但她做得更为谨慎。在北京的贵连班,她也收了一位男宠,就是班里的车夫头子,姓马。有一回四金刚聚会,白凤竟当众揭穿了她与“马车夫”的私弊,不过因白凤当时惹犯了众怒,且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并没闹出什么风波。但文淑唯恐被人捉住把柄,就立刻把那车夫从班中遣走,送去了戏班做提调。若碰上柳梦斋接连几天不来,文淑便去“听戏解闷”。就好比男人总有妻子和情妇,文淑的男人们也各有各的用场。而就在那一个灰扑扑的黎明,当文淑从地毯上捡起一只香囊,并看清香囊的女主人时,她就知道该是马车夫——现在是马提调——出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