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4)(第4/5页)

马世鸣业已得到了通报,大步迎出,“徐大人,劳苦功高,别来无恙!”

“老马!”徐钻天热情地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道,自己从水西土司府库里抄出来了一些有趣玩意,已遣人给马大人送去府上,还请夜里头灯底下赏玩。马世鸣面泛微笑,表示领情之至。

二人都是尉迟度心腹,自然有许多信息要交接。一番漫谈后,徐钻天提出,要瞧一瞧被关押在诏狱里的詹盛言。

“奉了上公千岁的命,有句话交代人犯。”

马世鸣亲自替他领路,从大厅右首绕过一间供奉着岳飞的祠堂,向南直插,不一会儿就见高高的牢门,满铸其上的狻猊等神兽在雨水里闪闪发亮,门环和锁头上的纹样则是二郎神犬与一把扫帚。

番役们开锁时,徐钻天驻足细看,“我怎么记着以前这上头刻的是狴犴?”

马世鸣一笑,“过了年刚换的。”

“这神犬与扫帚是个什么寓意?”

“咱们镇抚司就是千岁爷忠心耿耿的走狗,替爷爷咬死敌人,再将残骸清扫出门。”

马世鸣是一张尖颏缩腮的长脸,上唇养着几根小黄胡子,一双潮湿的眼睛里满蕴着狡猾和凶残。徐钻天盯着马世鸣稍一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您老兄想出来的吧,高明至极!”

他们说笑着,先穿过了牢头所在的几排廨房,紧接着就进入二院的牢房和刑房,这就已听见两厢中传出惨叫阵阵,走到头再朝西一拐,又是一所单独的小院,院中天井甚窄,铺着青黑土砖,和天上阴云合成了一种森幽景况。狱卒打开了上房的三道锁,马世鸣作势邀请,徐钻天便拾阶而上。

他先让双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才见墙角缓缓浮现出人形来。徐钻天走近些,一股冲鼻的气味就涌上来,他俯身,看到一个几乎半裸的高个男子,手腕和脚腕被一副铁镣倒锁在背后,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闭目斜卧在一张污痕斑斑的草席之上,脸庞与身体皆消瘦如骷髅,一把乌蓬蓬的大胡子从两腮直盖到胸口,却掩不住其下如丝帛般被扯开的碎烂皮肉,肘关节、膝关节均已腐烂到森白见骨。

这就是那个曾饮酒如巨鲸、挥金如粪土、能开百斤硬弓,倾倒无数佳人的詹盛言。徐钻天原准备看见一条在铁索下咆哮扑击的恶龙,但他只看到了一坛翻洒在地的苦酒,只消明晨的一缕熹光就足以将之蒸发殆尽。

后头的马世鸣见徐钻天的背影抖动了几下,突然间大声地咳嗽起来,又摸出一条手绢遮住口面,怪叫连连。

马世鸣笑起来,“徐大人,您凑太近了,不被熏死才怪。”

徐钻天拿手绢来回抹弄着眼鼻,满口乱啐,“这血腥气直钻脑囟,刺得人眼睛都疼。我说,他这样,还有意识吗?”

话音甫落,铁镣就发出了龙鳞刮地一般的冷响,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那个昏蒙如死的囚犯猛地张开眼,眼中却是一对空茫涣散的瞳仁,已然失去了聚射光照之力。徐钻天直对着这双眼研究了老半天,而后直起腰,把手绢一下下捅回到袖筒里。

“这是真瞎了?”

马世鸣捏起了鼻子道:“两只眼各进了三根针,都是缝衣针那么粗。”

“谁叫这人有眼无珠,敢不尊上公千岁?早该拿棒槌替他开开眼。”徐钻天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比哭还难听的闷笑,探着脖子喊起来,“詹帅,怎么样?在这儿住得还舒心?”

“除了没酒没姑娘、床硬了些,其余都合我心意。”

是直至此时,徐钻天才真正认出了詹盛言——从这一具与詹盛言毫无相似之处的衰败躯体里,从这嘶哑、干涸又残破的陌生嗓音里,他重新认出了他——那夺不走的尊严感,还有对现实毫不留情的嘲弄。

与此同时,詹盛言也认出了他来,“徐大人,久违了。”

徐钻天嘿嘿一笑,“难为您,眼睛坏了,还能认出老朋友。”

“眼睛好着的时候,我认你也是拿鼻子。”詹盛言艰难地挪动着,在草席上坐起。徐钻天这才看清他那部大胡子其实是阴阳胡,半张脸的络腮胡已被连根扯掉,留下了成片的糊肉和血痂,但他那溃烂的嘴角却提起了一丝笑意,“没人像你,一张嘴就一股畜生味儿。”

徐钻天使劲瞪着眼,把眼皮子眨了又眨,也在嘴边拧起了一股狠笑,“您闻岔了,那是您自个儿身上的。我身上——”他将衣袖在那盲人的脸前一抖,“是红运当头的味道。明天,本大人就要入阁了。”

一旁的马世鸣先弓了一弓身,“终于要发表了!下官先在这儿给阁老道贺。阁老平定大乱,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徐钻天客气两句,扭头对詹盛言道:“听到了吧?这一场乌合于蜀界、猖獗于黔中、蔓延于滇境的土酋之祸已彻底戡平,上公千岁千秋万载,江山基业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