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13)(第3/6页)

“娇奴她们说话,叫我给听见了。前些天院外来了个妇人,自称是‘顾万蚁’的娘,说想来瞧瞧闺女。结果白鸨子非说卖身契上写明了‘不瞧不看,永断葛藤’,硬是给赶走了。她吩咐不让人乱讲,可我想了想,还是该告诉你。你瞧,你家人还是心里有你的,过年了还特地来看你。”

万漪发了一会儿呆,就滚下了泪来,“从我们家到京城多远哪,我娘一定舍不得坐车,自个儿走来的,路途上喝风吃土,可得受多少苦!我当女儿的自坐在这里享福,还冤屈她的心,我真对不住我娘……”

书影放下碗筷上前道:“你别难受,你虽身子不自由,好歹和家人没断了线。不像我,大姐和小妹转落在南方,大哥又在黑龙江服役,天南地北,海程迢隔……”说着便也两目泛潮。

万漪忙把琵琶也搁下,攥住她的两手一摇,“书影小姐——”却听那头“哎哟”一声,才反应过来碰痛了书影手上的冻疮,赶紧又放开,犹豫了一下道:“书影小姐,不是我说,就算你实心里不肯做倌人,可日子比树叶子还多,又不是马上就逼着你出台侑酒,明儿再说明儿的,先把眼前混过去,和凤姑娘服一声软,回来和我们一起学艺岂不好?你瞧我学琵琶也磨得手上起了泡,但比起往年冻伤的滋味可也好多了。这腊月天气,你一整天一整天地把手浸在冷水里做粗活,还要被人呼来喝去的,一个官家小姐何苦讨这一份洋罪受?”

书影吸了吸鼻子道:“论说我玉堂金闺,怎可屈节服侍烟花女子?但古人有‘守经达权’的话,遇上了大事,不可再讲究小节。白鸨子拿我的清白胁迫我,她那养女白凤又拿我大哥的性命胁迫我,我也只好忍辱。但我总想着万一老天开眼,我兄妹四人还有重逢之日,叫旁人说起,也赞一声祝家二姐宁肯为婢,也不肯做一天的窑姐儿,我也就不算玷污了祝家的门楣。”

“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在一个窑姐儿跟前,左一声‘不肯做窑姐儿’,右一声‘不肯做窑姐儿’,究竟算什么?”只听飞来一声,却是佛儿踅进门,她将两手里两柄剑往一处一合,顺手挽了个冷莹莹的剑花。

万漪不好说什么,单是讪讪道:“人家并没有指着我说,我又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栽?”

书影也含怒道:“她是明白人,自然晓得我有我说的人,犯不上多心,倒是你少安这一份调唆的闲心。”

佛儿擦过书影身旁,留下一线从外头裹带的阴阴凉意,“你果真有骨气,做什么饮盗泉、息恶荫[50],吃窑姐儿的喝窑姐儿的?怎不学‘伯夷饿死阳首山’[51]?”接着她把头一偏,又睨着万漪道,“你也是,名儿里夹个‘狗’,还真成了狗奴才。这破落小姐都骂到你脸上了,你还巴巴地给她热什么饭?要依着我,一盆饭全扣她脸上才对。”

这一下,万漪和书影都气得脸腮发红,“你怎么说话的?!”

“吵什么吵什么?!”严嫂子的一条粗横嗓子先闯进屋,人跟在后头就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将一脚重重踏在门槛子上,鼓起一双胡椒细眼满室一环,“我来替妈妈传个话,她说三位姐儿到咱们怀雅堂也有近小半年光景了,还没出过大门一步。快到二十三小年了,明儿就放你们一日假,叫温雪和凉春两位大姑娘领你们这些小的出去逛逛。你们可老实点儿,再叫我逮住像这样子发噪,那就别上街热闹了,上西屋凉快去!听好了吗?谁都别找不痛快。”

三个女孩儿全乖乖地闭了嘴,这便听得前头的高楼渐起乐声,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狂欢的成人,把一墙之隔的这些不快乐的半大孩子们,全衬得和傻瓜一样。

半夜时霏霏地下起了雪来,到第二天晌午,雪停了,地下已铺就了薄薄一层积雪。

温雪和凉春二人就踏雪而来,温雪裹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凉春身上的斗篷则金翠闪闪。红绿相映,煞是鲜艳。

凉春的左手袖在一只青狐皮筒子里,把右手抽出来扯了扯斗篷笑道:“你小心点儿,可别踩了我衣边。”

温雪光着两只手抱住一件包袱,笑着“呸”了一声,“严嫂子你快看,徐钻天那瘟生[52]孝敬了她一件俄罗斯国的翠云裘,就把这个人轻狂得路都不会走了!”

严嫂子在后面堆着笑说:“徐尚书是九千岁一手提拔的人,正走红运,和盛公爷并列为‘财神’,听说光手上戴的玉戒指、翡翠戒指就不下三百多个,一天换一个也不重样,他送的能不是好东西?”

凉春又将手捅回皮筒内笑道:“不为了东西,谁有空敷衍他那人?我昨儿还跟凤姐姐说,盛公爷的腿也养好了,得空了再把徐钻天好好揍一顿,真是个讨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