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山河(四)(第2/2页)
她眼里浮起泪花,面上却绽开了笑:“阿弟,你连伤都怕我看见,却怀疑是我?”
“我没有信心。”齐凌面色胜她苍白,双目一错不错的凝在她面上,未有丝毫所避,未有丝毫所掩,坦陈内心的恐惧和失败:“你放弃过我太多次了。”
一句话,便让朱晏亭愣了神。
违令抗旨、禁中调兵……她确实狠狠辜负过他的信任,在做了这些事以后,她不知怎么反驳这句话。她的一只手还在他掌内,冰冷得像握着一块冰。
她身体逃避向后退。
齐凌于是又将另外一只手覆了上去,将她握紧。
“阿姊,这话我只问你一遍。你说什么,我都信。”
朱晏亭看到他的手背上有擦伤的痕迹,已初结了痂,爬虫一样蜿蜒,隐入袖口。
齐凌轻声道:“我太需要你说一句话了,什么都好。”
“我……”
朱晏亭感觉面上发痒,才惊觉泪水已经冲刷面庞。
她急忙抽手想掩,手却被紧紧攥着。
退无可退,只能将垂泪双目、湿透脸庞坦露在他面前。
她是章华的小公主,是千娇百媚的妻子,是端庄内敛的皇后,是一身孤勇的郡国遗姝,也是玩弄心计的朱晏亭。
她胡作为非,骄横跋扈,忽近忽远,喜怒不定,心绪莫测,不可相托。
可她在哭。
似是一瞬梦里千重万重的蓬山都下起了大雨。
梦里梦外,宫阁亭台万重的终途,月色之下,回避不开的她的身影。
可笑世上造化万般,偏偏就要生此一人,只需望着你哭,你便一句话也说不得,兵败如溃。
罢了,罢了。
她还在拼命想说什么。
“够了。”
齐凌忙长叹一口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打断她欲言又止的话:“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
他的手也在颤,朱晏亭从来不知道他的手可以抖成这样,分明是一只能开五石弓,执掌乾坤重器也没有丝毫偏挪的手。
他的伤……
她心里又急又酸又涩又苦,霎时间五味交陈,几乎要绝望了。
恐他要走,朱晏亭忙抓住了他的袖口。
“陛下……”
“我每一次放弃你,都是放弃我自己。”
话寻到一个出口,就像流动的风一样,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就这么,忽然便吹过了。
“我是放弃我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定定的看着他,下了好大的决心,一字一句的道:“放弃我对陛下刻骨铭心的思念,放弃我能在你身上得到的快乐,放弃我作一个寻常妇人的对夫郎的恋慕。”
朱晏亭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
她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隐忍了太久的情绪一齐迸发,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顶冲,几乎要昏厥过去——若真能昏过去倒也好。
却还意识清醒的站着,恍然间似乎瞧见他眼眶已经红了,可面容都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
在风里站太久了,鬓发被吹得飞乱,撩在面上,发着痒。
“众口铄黄金,与君生别离。”
“就算陛下最终还是会疑我。”她眼中泪光破碎,深深吸着气,只剩下一丝气力,努力陈情:“可我从未想过要谋刺。”唇舌张合,面颊始终有一丝短线珠子一样浅浅淡淡的湿痕坠落。
“因为……”
话噎在喉口,她抽噎之声至此浓至极,几乎喘不上气,似乎身体也在逃避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
最终,肩膀妥协一样脱力垂下,妥协到底。认了因情而生的怯懦。
“因为我害怕。若……若没有你……未央宫这么大……”
话止半句,已被猛地揽入了怀抱。
她自剖心腑,一席话如呕心出,此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挣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任他搂抱,被他熟悉的气息弥天盖地包裹,才明白究竟渴望了多久。
怎么会不渴望呢?
她努力手往上抬着,挽上他宽阔肩膀。
涸辙之鲋,梦入深海。
纠葛之蔓,绕上树冠。
感觉他有力臂膀稳稳绕在后腰,手揉拢垂落凉凉青丝,听他梦呓一样喃喃唤着“阿姊、阿姊”。
摊开她的手,放入一物,又握拢。
她抽泣着应,泪水不多时就湿透了他的肩头衣裳。
她用手臂缠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脖颈,五指丹蔻深深嵌入他脊间沟窝里。
暗自期盼时间便停驻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一点。
她恍然生出自己当真要和他合为一体的错觉,因他身体像裂开了一般,忽生出大片的红色血花开绽,急速晕染,大朵大朵绽在了他玄色的衣袖,染红了金线纹章,血腥味猛地浓浓袭入了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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