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长安(六)

话音刚落, 兰池殿派来的女史已被拿下。

她被押解至朱晏亭身前,按肩跪倒, 扑通一声重重撞在地, 她面色煞白,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振翅凌云的鸾凤锦绣敝膝放大, 顶端镶着宝珠的鞋履无声前踏,一股混杂着淡淡血腥味的馥郁馨香袭至面门。

她脸颊边被一只温暖的手捧住,抬起头, 就这么撞入带着微微琥珀色的凌厉凤眸中。

她开始发抖, 面孔上满溢毫无遮掩的恐惧和疑惑, 在这个来了长亭殿一个月,每日只知诵读、看似人畜无害的皇后神态里,察觉到了浓厚深重的危险。

她摇摇头,颤声唤:“殿下……我没有……”

朱晏亭俯下身,微微弯着腰,她脖颈上淌下鲜血,白肌殷色, 格外夺目。

她身侧的宫娥手忙脚乱用巾帕覆着,置衣襟挡着, 免沾污袆衣。

骤蒙此变, 宫娥们个个面孔青白,瑟瑟发抖——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自损相貌,在颈间成“破相”, 且见血, 是大不吉利。

这要是之后追究起来, 不知侍奉的人要落得什么下场。

跪拜在朱晏亭身前的兰池殿女史,从指尖到发顶的珠花,都在剧烈的颤抖。

她手一轻,一手被朱晏亭拿起来,眼睫猛颤着,眼睁睁看着她将那支滴着血的锋利金簪放到了自己手里。

她浑身脱力,手指发软,握不住那簪子。

朱晏亭覆着她手,握了两次,觉她指软如泥,便从善如流的松了手,任由那沉甸甸的金簪带着她的血,滚落女史裙上,血迹斑斓,沾染了她青色的裙袂。

朱晏亭道:“尔等可看清楚了?是否是兰池殿女史在替我梳头时,侍奉不慎,用金簪扎伤了我?”

皇后推出一人挡刀,满殿之人如蒙大赦,自是无有不遂,一会儿,就沉沉跪了满殿,不知谁先叫了一句:“贱婢该死,殿下息怒。”

众人纷纷应和。

“殿下息怒。”

朱晏亭话里带笑“你们可记清楚了,他日若有其他说法出来,我可记住你们都是谁了。”

诸人瑟瑟伏地,长信宫派来的女史先开了口:“回殿下,奴可作证,确是兰池殿女史盍云所为。”

“奴等皆可作证,是盍云所为。”

兰池殿女史不敢相信的左右顾看着,面孔泛青,猛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不是我……”

朱晏亭直起身,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衣袖挥了挥:“押下去。”

当下便有两名内监,一边架一只手,任她挣扎申辩,不管不顾的拖了出去。

片刻后,殿中又恢复了如浸深水的静默,小黄门飞奔来催:“丞相和御史大夫已恭候宣华门,恭请殿下速速移驾,莫愆吉期。”

朱晏亭重新坐下,对镜自顾,侧首去看,脖颈边血已止住,带着痣的皮肤已被挑破,留下淡淡的殷红血洞。

远远望去,像一点朱砂。

鸾刀心疼得眼睛泛红,轻轻拿巾帕一角,沾着水,反复擦拭脖颈边缘。

声音微哽:“殿下,奴给你在此处画一朵花,遮掩一下?”

朱晏亭摇了摇头:“本是见伤于宫婢,无需遮挡,若以华彩遮掩,反倒见疑。”

坐着等到血洞不再往外渗血,方站起身来,敛衣整裾,慢慢朝殿外走去。

……

当朝丞相崔进,身出名门,三朝老臣,统御百官,辅弼君主,年逾花甲,气质温和儒雅。

他身着三公之身最隆重的华袍,青底上山龙九章,五采大佩,一组比目长佩几欲委地,足踩赤舄絇履,手上拿沉甸甸的九尺高垂旄节杖,持节而至,代表天子亲临。

宣华门外,崔进持节站在最前方,御史大夫贾行站他身后,再往后是皇后仪仗。

比皇帝承舆稍小,上绘翟凤展翅玉蟾图,金雀为踏,孔鸾扶轼,垂金丝帷幔,公卿奉迎,羽林郎策玄缨白马列阵,内监为骑奴,车骈数十,侍僮数百,加毂节迎。

朱晏亭手捧纨扇,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下,逶迤自长乐宫出,在宣华门下向持节的丞相行礼。

“恰此良辰,适我来归。”

话音悠悠落,她举步而行,钟磬长鸣,笳笙并起。

朱晏亭应雅乐节拍,一步一步慢慢朝承舆行。丞相容色澹然,恭谨垂眼,却在她走过的瞬间,一道锋利又清亮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极为隐晦的刮过她的颈侧。

长安城的歌谣,一夜之间通过戏车伶人孩童传唱,在丞相这一日绕城迎亲的道中,都有所耳闻。

倘皇后真有“啄王孙”的不吉之相,丞相为百官之长,当匡谏君主。

崔进一掠之下,大为震惊。

纨扇之沿,皇后的修长颈项上,无半点青砂,唯一点血洞,敷着血迹已干的红色结痂。

凤颈已伤,有无青砂,不得而知。

她身姿宛然,行止端正,慢慢登上承舆。

脖颈上的一点红,在帷幕边缘隐现,归入了承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