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安(四)

苍梧台响起阵阵钟声的时候, 朱晏亭也正严妆正衣,跪在西垂殿的正殿中, 长跪俯首, 听内侍宣读旨意。

而后双手奉过,顿首叩拜。

宣完诏书后,内侍轻声道:“殿下, 陛下口谕,先宣诏,公布先帝遗旨。绶印要待回长安大婚以后, 宗正卿持节为殿下奉印绶。”

言下之意, 先把头衔定了, 公布先帝遗诏堵悠悠众口,其他程序回去再走。

而后又向她告知正德殿传来的结果,共擢选十六诸王献女、十二世家女,二十八人,全部待诏掖庭。

一个也没有册封。

听到这个结果,朱晏亭视线一抬,旋即又很快覆下眼睫, 盖住眼底微澜。

……

封后之诏,宛如春雷一声响。

新帝登基三载, 后位空悬, 又逢东巡朝贺献女,正是议论纷纷,多方势力隐隐角抵对抗时,横空一旨诏书出世, 册封了在众人看来早就出局的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

一个无母, 近乎无父, 无兄弟姊妹依傍,除了出身尚算得尊贵,一无所有的孤女。

消息传到章华的时候,朱恪的车列正遥望章华,昏昏冉冉,疲惫不堪,停在道畔树下暂憩。

这支车队去时神采丰茂,返时已和王安分道而行,马匹虺隤,望之若遭劫的商旅。朱令月将自己藏在车里,已数日不吃不喝,水米未进。

忽而远处,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人是章华郡守吴俪的门下掾,神色匆忙,还未驻马,便大声道:“朱公,苍梧台传来诏书,您长女已封皇后!郡守召您疾返。切切!”

朱恪愣了片刻,如遭雷劈,心魂俱散,失声叫道:“胡说,不可能!”

他身后,朱令月的车马也猛然掀开帘幕。

门下掾急得“哎唷”一声:“圣旨都传下来了!这还能有假?”挥舞着马鞭:“您快速速请回吧,我主都快急得跳云泽了!”

朱恪面如土色,嘴唇灰白,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仆从牵来一匹马,扶他上马。朱恪脚下踩了好几次,才踩入铁蹬中。

他弃了车列,跟随门下掾先回章华。

一路上,风吹面上,吹得他脑中热一阵,冷一阵,心中激颤不已,亟待看到章华府衙,又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马还没停稳,吴俪已从府里袍袖翻飞跑了出来,双目发红,亲自去重重攥住他的马缰:“我的老师诶,你这次可是害苦我了!”

朱恪翻身下马,扶着仆从站稳,振振袖袍,两只眼睛来回转着,勉强扬起嘴角,笑了笑:“莫急、莫急……这、这是好事。”

“这是什么好事?”吴俪狠狠跌足:“你家还纳了我的采。我婚期都传遍了章华。现在……现在这个情形……你让我以后如何在皇上面前为官,在皇后面前自处?”

不待朱恪回答,又连珠炮似的质问道:“既然有先帝遗旨,老师为何不知道?怎么让我做出这等大不敬的事情来?老师是要将我逼上绝路不成?”

朱恪一路听门下掾说,也深疑遗诏之事。既有遗诏,朱晏亭为何只言片语也不提,连被许他人也不做声,反倒看着他一步一步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一股幽幽寒意凛然生,窜上背脊。

他如被冻得冷硬一根铁棒从头到尾钻了个对穿,浑身打了个激灵,难怪啊,难怪她蛰伏三年逆来顺受一声不吭,难怪她胆敢襄助李弈、还敢与他断绝父女情、难怪在琅玡大宴上,自己会受到天子这么严苛的训责!

原来都是她,这个齐睠生出来的好女儿,从头到尾捏着底牌,从头到尾都冷眼旁观!

朱恪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手指颤得带着长长袍袖都在颤。

然而当次之际,岂可自乱方寸。

“不妨事,并不妨事。”朱恪伸手按住吴俪的肩膀:“你莫忘了,无论如何,我都是皇后的亲父。”

吴俪怔了怔。

朱恪道:“如今我的女儿封了皇后,这于我、于朱氏、于你都是好事。”他伸手,东向而拱:“上以孝治天下,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忤逆父亲,否则将为天下人不齿,也无颜母仪天下,她若不敬我,必失德背废黜。”

吴俪渐次醒悟,目光逐渐亮起来,整整衣袍,携着他进府,小声奉承道:“是,是好事。老师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真国丈了……”

……

朱晏亭是在诏书颁发后二十日以后抵达的长安。

她曾经在七岁的时候造访过一次的长安的未央宫,十一年后再至,宫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千千万万重,起于高台,凌驾于长安城恢弘延绵的木衣绨锦、甍宇齐平之上,远远望去,若看不见尽头的山丘起伏。

长乐、未央、明光三宫几乎占了长安城一半的位置。

本朝高祖平定江山时,丞相修缮宫室,留下了有名的八个字:“非令壮丽,无以重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