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12/35页)
灵境裹紧了外套和大家道别的时候,已经熟稔得像是一个一起日夜奋战的同事——就连程序员都会热忱地对她笑。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分。他把整个公司一白天的垃圾倒进一只硕大的垃圾袋里,丢在门口,对她说:“我跟你一起出去,把这个丢了。”女孩子们的笑声又一次此起彼伏,尽管她们已经转过头去对着各自的电脑屏幕:“辛苦关总啦。”如果小雅还在这儿一定会笑他,笑他一点都不像是个老板。
电梯从十五层一路下到B2,中间停过一次,它沉重地呼吸着,缓缓张开门,门后的楼道里却没有人。于是门关上,继续下沉,像个反应迟钝的老人家。他们俩一路无话,也许是三个,还有那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也没有一丝声响。跨出电梯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因为垃圾道明明就在十五层的某处,他却一路把它带到了这里。万幸的是,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她脸上浮起一种认真的困惑:“糟了……”
“你是不是忘了把小白龙停在哪?”他的语气变得愉快,“等我,我把这个扔了,和你一起找。”
她看着他飞奔而去,片刻后再飞奔回来。停车场里的灯光很奇怪,但是她可以安然地等待。他还记得谁是小白龙——当然不打算让他知道她对此很开心,他们将一起去寻找这个暂时失踪的白色小家伙,这一次,关景恒不会失约。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之间,其实从没有真正约定过什么。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关景恒总能想起那天的停车场。灵境站在行车道的正中央,焦糖色的围巾堆在她脖子上,衬得她的脸惨白。也许是停车场里那种腐败的灯光所致。他丢完那只巨大的垃圾袋,身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灵境惶恐地一回头,就好像那条车道上马上会有一辆车全速地冲向她,并且打开雪亮的灯。
就好像,为了按照约定等候他,她就必然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自成年以后,关景恒就像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十几年,他从未后悔过,也从来谈不上对那里有什么怀念。他其实一直不大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出生成长于某处,就必须爱它。他总是掩盖着这种不理解,假装像别人一样,会在看到来自那里的小吃,或者无意听到那里的方言的时候,露出某种惊喜的表情——稍微一点自我训练便能够做到,显得自己跟别人一样,是为了少一点麻烦。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瞬间里,他看到灵境神情惊慌地骤然转身的时候,他好像总算是有点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乡愁”,在大多数时候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可偶尔,是真的。
他全速地跑到她面前,站住。他并没有像头脑里预演的画面那样,紧紧地抱住她。她浑然不觉地说:“我应该是停在了一个有转角的地方,可是我也不确定……”他用尽了力气,对她做出一个平常的微笑:“没事,总能找到的。”
当你内心深处的弱点不小心掉在了外面,并且看似无辜地行走在这片肮脏的灯光里,你除了装作没有认出它,还能怎么办呢?这个停车场太荒凉了,就像记忆里的家。
8
那一天,灵境醒得很早,缩在被窝里看完了一集美剧,才不过六点半。十八个小时以后,也就是午夜零点,就是白千寻的首张数字专辑开售的时间——她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粉叠应该无人入眠。她决定躲过拥挤的早高峰,现在起床去上班。抵达停车场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她愉快地想,咖啡馆是不会开门的,此刻开始营业的,应该是地面上不远处地铁出站口的煎饼果子。
所以起初,她并没有在意眼前的那一幕。
有一辆兰博基尼横在某条车道当中,准确讲,车身呈一条斜线。另一辆银灰色的车迎面开过来,只好停下。两车的车灯都挑衅一样地亮着,却没人按喇叭。彻夜狂欢过后,宿醉未醒的人是遇到过的,所以灵境远远地躲着他们,找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停好了小白龙。寻找电梯的时候才看到,兰博基尼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银灰色的车门也开了,下来的人,是小雅。她终于模糊地明白了那个人就是小雅的先生,他们应该是见过一次。
那男人抓住了小雅的手腕,小雅在静静地用力挣扎。灵境知道,此刻令她头皮一紧,脊背上滚过一阵寒战的东西,就是恐惧。她离他们其实有大概七八十米的距离,可是她做不到就这样把小雅丢在那里。停车场是一个阴森的所在——也许不过是夫妻吵架而已,可是有那几根巨大的、遍布划痕的水泥圆柱做背景,她就觉得那人说不定要掏出凶器了。有一个停车场的管理员靠近了他们,但是被男人高声吼了回去,他说:“我跟我老婆说话关你什么事儿滚远点儿——”吼得行云流水,就好像已经这样熟练操作过一百次。为什么有的人就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冒犯甚至羞辱别人,这是灵境至今无法理解的事情。管理员居然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她只好强迫自己朝着兰博基尼奔跑几步,小白龙的钥匙有节奏地敲打着口袋,她已经能听见他们俩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