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次日曾洋案的全体死囚被押赴菜市口, 杀场四周观者如堵,万人空巷。
午时几名犯人或高高挂起,或人头落地, 皇帝有旨, 行刑后将尸首一律投入火堆焚化, 然后挫骨扬灰。
如此辣手, 比处决反贼更残酷,好事者始信这姓曾的一家真系招摇撞骗,说他们猪油蒙心,妄图光脚丫走刀背,乃有此报。
处刑前正赶上望日大朝会, 朱昀曦绝食后身体虚弱, 未免众人怀疑,强打精神参加朝会。
柳竹秋也是, 不敢对外显露一丝一毫的反常, 散朝后照常与熟人见礼谈笑。
走到文昭阁前,太子乘坐肩舆经过,官员们都站定揖拜,她悄悄抬头张望肩舆上的人,朱昀曦也正看向她。
四瞳相对, 他紧锁的悲伤松动了,仿佛腐液流进她的心田, 呲呲的灼痛逼得她低头逃避。
曾经她认为朱昀曦受祖训宫规限制所承受的种种烦恼不便都是他享受皇权加持时应该付出的代价, 每当他诉苦, 都像对待摔倒喊痛的小孩子, 抱起来帮他揉揉痛处, 喂颗糖哄一哄便完事。
这次她是真心同情他了, 要风得风的皇太子眼睁睁看着亲妈尸骨无存,还得假装云淡风轻,他又不像李隆基①从小英武刚强,想顺利熬过这个坎少说得脱几层皮。
但话说回来,他所处的环境可比李隆基丧母时安全多了,最高掌权人还是疼爱他的,但愿他渡劫后心智成长得更强大。帝王之路犹如刃树剑山,往后还有更多险阻等着他呢。
她出宫前往衙门,午后听说惠音已被斩首焚尸,早有防备的心仍抽搐了好一阵,心道皇帝着实太狠,对儿子的爱终究没有权力重要,为这个丧失人性的君王效力太憋屈,不如煽动太子直接篡位算了。
这些激愤引发的恶念只冒出些小火花便被摁熄,她严厉告诫自己牢记理念,摆正位置,不可被爱憎私欲左右歪到争权夺利的左道上去。
王莽最初也是一身正气的有志青年,看透汉王室的腐朽后谋夺汉祚,渐渐迷失在权势欲中,终使国家大乱,将万民拖入深渊。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她要保持内心清明,追求惠音那种超然无我的境界。
放衙回家,张选志发来请柬,说院试快到了,想请她在休沐日过府,像上次那样帮孙子进行考前补习。
柳竹秋答应了,隔天来到张府,中途张选志忽然请她去家里的楼阁赏景。
她觉出古怪,待登楼无人时,张选志快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塞到她怀里,低声叮嘱:“此事陛下和我都担了大风险,爵爷须发誓,只能看不能动。”
直觉里透出的狂喜让柳竹秋心脏剧跳,张选志漏完风声,立马跳开这段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她稳静酬和,下楼后依约去指点张体乾做文章,藏在衣襟里的信似烧红的铁片烫着她,表面仍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谢安②这矫情镇物的功夫可真难学啊,但练不到他的水准又怎能成大器?
她办完正事还去探望了寄居在张府的苏韵,以最自然的状态回到伯爵府,进入内宅后才拆开那封密信。
信上只五个字“金华南山寺”。
千万银票顺利兑现的喜悦推着她蹦跳起来,皇帝手下留情,大约用死囚替换了惠音,把她送去这座寺庙安置了。
这一事件证明人心始终是有弱点的,专、制如帝王也会向情分妥协。
柳竹秋受到某种启发:要想在人治的制度下游刃有余,只须找到其弱点治住身居权力顶峰的那个人。
今上的软肋是太子,太子的软肋呢?
仔细观察定能找到。
她谨慎地烧掉信件,先叫陈尚志来分享喜讯。
陈尚志喜极而泣,让她快去解救哀伤中的太子。
柳竹秋说:“我刚从张厂公家回来,现在去求见太子会惹嫌疑,得等几天。”
这是明白人的做事方式,陈尚志却不忍心:“殿下一定比我们都难过,怄气伤身,他若因此病倒怎么办?”
柳竹秋笑道:“看来你比我还对他上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吧。”
她思索用暗号知会朱昀曦,写了封请安奏书派人送去东宫。
奏书上都是寻常话,中间一句是向他推荐《搜神记》这本解闷消遣的书,说该书的十五卷特别精彩。
《搜神记十五卷》里大部分内容在讲鬼魂,其中有多篇死而复生的故事。太子脑子蛮机灵的,相信能琢磨出暗示。
当晚就寝前,春梨忽然说:“小姐只跟太子说惠音师太还活着就好,别告诉他地址。”
柳竹秋吃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裕哥在跟你谈话前还哭丧着脸,饭也没吃几口,跟你谈完马上喜笑颜开了,我就猜师太一定没死。”
“你这个机灵鬼,快发誓以后不跟我作对,否则我八成斗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