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8页)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内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7”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十二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我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都转过头来看我们母女。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喝问。安地已经转头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她。

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困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泪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来下,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泪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