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苍耳(二)(第2/5页)

只不过从来没有人尝试着这么去做。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生活在死者之境深处的居民,每个人的身份都是流动的——他们一时兴起,可能会让自己变成一棵树、一条河,甚至是在云层中穿梭飞翔的、现实中完全不可能存在的某种神秘幻想生物。

而他是因为走得太远了,身体已经出现了某种从未被探测到的变化,才会被暂时限制在了最原本的状态。

“要不要先试一试我们的感觉?”年轻人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零号微怔:“可以吗?”

那双眼睛邀请似的轻轻弯了下。

下一个瞬间,一种奇异的力量忽然将他扯进了一片未知的世界。

——如果那可以被定义为“世界”的话。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一颗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根系已经布满了整片森林的树——那绝不仅仅是视觉形态上的转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晨风的流动,冰凉的水汽在叶片上缓慢凝聚,阳光被枝叶分割成碎片,那些淡金色的光芒丝丝缕缕渗进叶脉。

在他脚下的地面,那些坚硬的土壳之下,是温暖的、松软的黑漆漆的土壤。

地下水脉在土壤间缓缓流淌,那是不同于任何溪流或是河水的声音,让他想起输液管里那些冰冷的药水在静脉间流动……并不准确。这种声音还要更活泼、更生机勃勃。

那些水流涌过泥土和砂石,寻找着出口,有的能顺利汇入更丰沛的暗流,有的被发达的根系捕获,沿着枝干上行,活泼地淌在他的身体里,他因为这些水流的滋养而继续抽枝生芽。

那些嫩绿的、柔软的小芽甚至经不起太严厉的风,他用已经晒得油绿的叶片把它们暂时遮起来,又留下一点缝隙,让阳光和露水能顺利落进去。

他能听见整片森林的声音,又或者那并不能叫做“听”,这种感知并不需要施加任何更复杂的定义。

他能感知这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年轻的小树争抢着那一小块还没被枝叶占满的天空,一小撮苔藓正在慢吞吞地开出米粒大小的花,松鼠绕着树干灵巧穿梭,停在枝头警惕观望。

森林里更多的是鸟,各种各样的鸟,借着晨露神气地梳理漂亮的羽毛,叽叽喳喳地争吵着第一缕晨光落下来的位置。

他在这里安静地站下去,或许站了几百年,或许是几个月,或许是一瞬间。

一直到最后一片枯落的黄叶也落下去,森林开始安静,没有了风摩挲树叶的沙沙声,一小截枯枝咔哒一声折断。

“这是树的濒死梦域。它们在每个秋天照常死去,在每个春天惯例重生。”

有人握住他的手:“在你们的世界,你能看到的最古老、最根深叶茂的树,在每个春天也都是充满好奇的年轻小朋友。”

那只手拖着他,把他从逐渐安稳沉眠的寂静里抽离出来,他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翅膀。

翅膀的颜色已经不再鲜艳了,但他还是从那些特有的羽毛颜色里,准确地认出了这是森林中最嘚瑟、最热衷于炫耀羽毛的那只虹彩吸蜜鹦鹉。

飞翔的感觉先于一切,明确地占据了他的意识。

怪不得人类总是痴迷于各种看起来更像是飞的极限运动:跳伞,空中冲浪,翼装飞行……又总是忍不住给各种信仰里加上一点飞行元素,谁家的神或是图腾要是不会飞,那恐怕必须找点什么更酷炫的技能,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这或许是灵长类动物对祖先一点小小的抱怨:看看人家的翅膀,看它们能追得上风。

他现在仿佛自然而然就学会了飞,只要猛地拍打翅膀——滑翔和俯冲的刺激让他几乎想不起来所有值得烦心的事。

那些已经黯淡和失去光泽的羽毛开始在风里融化,阳光成了暖洋洋的助溶剂,那种感觉并不疼,更像是一次惬意的温泉之旅。

融化并没有干扰飞行,他回过头看着那片云,云被融化的羽毛染成了漂亮的淡粉色,漂浮在蓝得快要滴出水的天空里。

“鸟在死去后,会变成云。”

他从身后被人抱住,从那朵云里坠下去:“和你们那里的云不一样,这种云会叽叽喳喳的叫……等他们不耐烦当云了,就可以找一颗蛋钻进去,变回小鸟,或者下一场雨。”

雨也会做梦吗?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正作为一滴雨向下落。

这个过程在地面上看来真的很迅速。

迅速到察觉天色转阴、闻见风里那种下雨独有的湿漉漉的冰凉气味,意识到没带伞拔腿就跑的那几秒钟里,就已经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毫不留情地把人淋得浑身湿透。

但作为雨的视角,这一切却发生得很慢,好像一点都不必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