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重庆桃苑路一号(第3/4页)
“啊,是她!”启安脱口而出,“父亲说起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原来她姓君。”
“如果真是她,难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清明去故居拜望祖父,你替我好好感谢这位老人家,”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大哥格外低缓慎重的声音,“至于那位艾小姐,我还是保留谨慎态度,在你没有确认她身份之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启安心跳停了一下,迟疑地问:“对二姐也不能说?”
电话里的语声严厉,“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启安喉咙干涩,发了一会儿呆,端起手边杯子,却发现杯里的咖啡早已凉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曾怀疑过当年霍霖的死讯是假,谁也不曾幻想她还活在人世——并非悲观,实在是当年发生的一切太令人绝望,连遗物与骨灰都被找了回来,又怎能让人再存一丝希望。
启安将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冷开水,大口喝下。
眼前影影绰绰晃过艾默巧笑嫣然的身影。
终于,离最后的答案只剩这一步之遥。
她此刻是否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忐忑,怀着同样惴惴的心思,与他徘徊在同一片天空下?或许明天、后天,当她找到君静兰之时,便该是他与她重逢的时候,也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她是故人,抑或不是故人,答案又会带来什么呢?
到这一步,竟不敢再往下想。
启安在沙发里坐下,深深地陷进绵软的沙发里,陷进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当年旧事,自己所知并不多,更多来龙去脉却是从二姐那里听来的。
家中四个子女里面,自己和妹妹启乐年纪太轻,只有大哥启恩与二姐启爱对往事知道得多些,尤其二姐,她最会讨长辈的喜欢,在长辈身边听过的故事也最多。
长辈口中最讳莫如深的一件事,莫过于霍家姑姑的死。
那是一段太过悲惨的黑色记忆,即使已过了数十年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当二姐从母亲薛严英洛那里含糊听来,再委婉转述于他,也令他寒透了肺腑,更无法想象长辈当年是如何面对这样的惨事,难怪他们辞别故土,从此再不回头,终身不愿踏上这片土地。
一九四五年十月,被日本人关押多年的英国记者Ralph终于获释归来,给身在重庆苦苦寻找沈霖的霍沈念卿和薛晋铭带来了关于沈霖的最后消息:
一九四一年,沈霖与Ralph在日占区被逮捕入狱,狱中的沈霖没能逃过日本人的魔手,遭受到刑讯和凌辱。随后Ralph的日本友人设法营救,层层疏通打点,重金买通宪兵队长。原本答应放人的宪兵队长,事到临头却改变主意,只同意释放一个人。
Ralph自己放弃了出狱的机会,请求友人先将沈霖带走。
就在日本宪兵队长趁夜将沈霖带出监狱,亲自带到郊外准备交给Ralph的友人时,刚烈的沈霖趁那日本人毫无防备,夺下佩枪,打死了曾经凌辱她的仇人,趁混乱之际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凭着Ralph带来的零星线索,霍沈念卿与薛晋铭四处追寻沈霖的下落。
直至一九四八年的冬天,距日本投降已三年。在八年抗战的血与火中淬炼过来的中国,昔日创痕还未消弭,又陷入内战的泥潭。欢庆反法西斯战场胜利的笑声还未停歇,内战战场上的枪声已响起——国家本已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民怨载道,人心溃散,腐败的政府陷入四面楚歌,军队在战场上步步败退。从南京到重庆,局势失利的阴云笼罩不散,官宦之家纷纷往国外转移家财,安排万不得已的后路。
依然留在重庆的霍沈念卿,却从未有过逃离故土的念头。
为了孤儿院里数十名无依无靠的军人遗孤,霍沈念卿没有跟随政府还都南京。
为了亡夫心系的家国与失散多年尚未找到的女儿,她也绝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然而时隔七年,沈霖的下落却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被查到。
一个抗战时跟随同学跑去延安的富家女子回到南京家中,被告发有特务嫌疑,受到审问。这女子为自己喊冤辩白,声称当年随学校师生到前线慰问,之后留在延安,只做过卫生队的看护。然而,特工人员在盘查她从延安带回的行李物品时,却发现了一对秘藏在大衣夹层里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和一张叠起的字条。
那正是霍沈念卿送给女儿的耳坠。
字条上也正是沈霖的笔迹。
薛晋铭连夜从重庆赶往南京,秘密审讯,却没想到,从这女学生口中竟审出沈霖早已去世的噩耗——
一九四一年逃到延安之后,重病带伤的沈霖被一支卫生队收留,与同在卫生队做护士的此女结识。不久,沈霖也被安排在卫生队看护伤兵,她善良又美丽,与卫生队的同伴们相处很好,人人都喜欢她。没多久她被调去看护一批受伤战俘,可是谁也没想到,沈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只过了两个月,就听说她因为汉奸罪名被关押。又过了半个月,便有人来通知认领遗物,说沈霖已畏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