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记 一九九九年四月·茗谷废宅(第3/4页)

灯光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显出一种淡定。

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但他知道,她在说谎。

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衣带,拇指指甲轻轻掐着……她甚至忘了解释那把花铲,她从楼下花园带上山去挖开那坟墓的花铲。她善于编织书里的故事,却并不善于当面编织谎言,即使这谎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却依然漏洞百出。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真吓住我了。”启安微微一笑,并不急于拆穿这拙劣谎话。

“你以为我是盗墓贼?”她俏皮地眨眼。

他失笑,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她脸庞上,“身体好些了吗?”

艾默轻轻点头。

启安叹口气,“为了写一本书,几乎不要命,难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错,笑着反驳:“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那是一个心愿,如同对他而言,修复废宅也不仅仅是重新盖好一栋房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茗谷废宅的清理修复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图纸和勘测基本都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动工。启安的神通手段让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顶铺设水、电、气的许可手续原本复杂又耗时,他却有本事让主管部门一路绿灯,以异乎寻常的效率批复下来。工人已开始清理废墟,按照图纸对原有构件一一编号,能原件复原的尽量复原,缺损的构件再重新修造。这又是一项无比烦琐费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来,工期也需大半个月。

艾默的书稿已给编辑,只等出版社审校付印。她也难得无事一身轻,接连一星期都待在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亲自核对图纸,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旅馆成了他们的临时工作室,老板娘也自告奋勇地做起了帮手。

启安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连同传真机与电脑,将小小房间塞得又挤又窄。从二楼露台望下去,恰看见艾默与旅馆里的小狗玩闹的身影,启安不觉微笑。傍晚时分刚从废墟工地上回来,她也不累,连衣服也没顾得上回房换,脸颊被日光晒得微红,透着从未见过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语声从楼下传来,招呼他们该吃晚饭了。

她抬起头,与他的视线遥遥相遇。

他伫立在栏杆后,长身玉立,笑容温煦。

刹那恍惚,令她忘却呼吸,复杂心绪却似藤蔓再一次从心底爬出,无声缠绕上来。

以谎言维系的默契,力不从心的遮掩,眼前温煦的笑容究竟还能留住多久?

她知道他是不相信的,那样牵强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如同她也从未相信过他的借口。

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仅仅是修复这一栋废旧别墅吗……明明对他的来历已疑心了,却不动声色,不闻不问,任由他留在这里,慢慢瓦解她的机心和防备。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

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

她仰头望着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啊!”

启安笑着应了她,转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份新的消息传了过来。

他走过去,借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骤然顿住。

“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都列举得很详细。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她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皱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

父亲艾华,商人,与艾默的母亲早在艾默幼年时便已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

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

祖父艾明诚,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

祖母吴玉兰与艾默祖父是同一家医院的职工,已去世;

外祖父苏从远,已去世,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

外祖母何玲,已去世,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干。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得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