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记 妾不离·君不弃(第3/4页)

这一辈子,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对旁人说出这种话。这样坦白坚决,这样不管不顾。如今他说了,就在自己儿子和昔日对手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灯光照上他棱角分明的脸,照上两鬓的霜白。灯下另两个男人,齐齐望着他,在这一刻真正明白那个女子为何甘愿与他生死相随。

议会中各系人马经过三天的讨价还价,在各自利益问题上锱铢必较,拍案大骂,乃至墨盒横飞,最终北平内阁得以确认了南北和谈的七十三项条议,时称“七十三条”。

在这七十三条中,明文写入了南北共同制定新宪,废黜旧制,裁军减饷,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不得兼任军职,南北军队接受统一整编及调防……其余包括工商、军工、教育、资源等各方面的变革求新,去分歧而存共识。条文一经公布,举国震动,原本对废督诚意与和谈实质存有质疑的民众,纷纷奔走相告,对这一结果喜出望外,一时间民心振奋,群情激荡。

值此举国相庆之际,最劳苦功高,也最应当出来接受庆功和赞誉的一个人,却悄然消失于众人视线中,任凭报章记者有通天彻地之能,寻遍整个北平,在大大小小的庆功场合都见不到霍仲亨的人影。直至数日后,才有消息从南方传出,霍帅已从北平不辞而别,将觥筹交错、鲜花着锦的庆功场面都留给洪歧帆与佟岑勋等人,自己则拂衣而去,只身返回南方,在他为其夫人建的茗谷别墅中深居简出,谢绝外客拜访。起初这消息令人困惑不解,揣测四起,但旋即从霍家传出的喜讯,则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少帅霍子谦即将成婚,为主持膝下独子的婚礼,霍帅放下政务赶回家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到底是哪一家名门闺秀获此殊遇,得嫁霍仲亨之子,却成了一个谜。没有一家报章打听得到霍家少夫人的身份,连北平霍家也三缄其口,最不可思议是堂堂少帅的婚礼,竟没有邀请一个名流政要,也没有大肆铺排,只在报上刊登了结婚启事,宣布霍子谦与夏四莲结为夫妇。

关于这位少夫人,便只得一个名字为人所知,任凭外界挖空心思猜破头,也想不出哪一家豪门姓夏,又是哪一个夏家有位芳讳四莲的千金。有好事者从这名字里猜,“四莲”二字不似大家闺秀之名,倒有几分江南秀色的轻俏。思及霍仲亨夫人极富传奇色彩的身世,只怕这位少夫人的来历也颇值得玩味。

婚礼的日子定在九号,有天长地久的寓意,也是萍姐找人算来的吉日。原本霍仲亨与子谦都不信这套,倒是夏家父母是旧式人家,或许在意,况且萍姐口口声声念叨着要给夫人冲喜——

子谦选在这个时候结婚,正因着当日萍姐的一句话。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挨了过来,这真是老天保佑!我看不如好事成双,少爷与四莲小姐的喜事眼下就给办了,也给夫人冲冲喜,多半这喜气一冲,病气晦气就给冲掉了!”

这话,算是歪打正着说到了霍家父子心坎里。虽则冲喜一说是无稽之谈,但若念卿知道子谦成婚,必定欣喜安慰。能令她快活,比任何事都重要。

念卿入院已有十来天。在最初的七天里,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痛苦煎熬难以设想,生命危险随时潜伏,谁也说不清下一刻她会睁开眼睛,还是会永远沉睡。半昏迷中的念卿,承受着肉体痛苦的极致,也面临着毅力考验的巅峰。

对于日夜守候在侧的霍仲亨,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的凌迟。七天里,他寸步不离守候在旁,眼看着粗粗细细的管子接进她身体,看着针头扎进她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看着她在剧烈痛楚中汗湿了衣衫,身体却一分也不能动弹,只能以细瘦手指与他紧紧相扣,在他手上攥出深浅青紫掐痕,即使昏迷中也不愿松开。

她夜里被疼痛折磨无法入睡,他也睁着眼与她一起无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进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只要在她偶尔清醒的间隙,一转头便能看见他,看见他同她在一起,仍在一起。彼此再没有旁人可以代替。就在外间各界对霍仲亨行踪揣测纷纭的时候,远在南方海边的教会医院里——长窗临海,露台爬满藤花,病房安静无声,两鬓雪白的霍仲亨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守着病床上那一张沉静睡颜,守着他这半辈子最安静、专注的时光。

那些纷扰忧患、风云起落、家国天下,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于所剩的生命之中再无杂念。

只有她。假如连她也被上天带走,于他,生命仍会继续,责任仍在继续,只不过那仅是他的躯壳与斗志在继续,灵魂与爱恋皆已荡然无存——连同子谦也这样相信,若那名叫沈念卿的女子去了,他那豪情盖世的父亲也将不复存于世间,活下来的将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