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第3/4页)

正值废督引起轩然大波,南北和谈风云变幻之际,一向备受瞩目的霍夫人却突然离开北平,只身返回南方。这一异动,引起外间诸多揣测,霍仲亨与南方的微妙关系再次成为局势焦点。霍夫人启程当日,中外记者早早守候在车站,将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直等到晌午也不见动静,原来早在前一晚,霍夫人携友人、侍从已悄然离开北平,一早从码头乘船离去。

船头风势劲急,清晨的风捎来潮湿雨意,海天处层云铺展,由鱼白至浅灰,仿佛是淡墨在天边匀匀染出。海风吹得面纱飞扬,发丝缭绕,念卿站在甲板栏杆后,眺望远处雨云,良久怔怔出神。

“要下雨了。”身后脚步声近,他来到身旁,静静陪她看那海天相接处一只海鸟翩然掠过。

念卿并未回头,默了片刻,淡淡说:“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薛晋铭沉默。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码头雾雨迷离,她远远目送他孑然远去……转眼三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兜来转去似乎一切都已改变,可他和她竟还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那些悲酸辛苦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怒潮冲上岸边,渐平渐缓,终化作无声无息的泡沫,远远荡开在一望无际的海岸。余下的,唯有宁静与释然。假使这船再也不停,就这样行驶下去,在无边无涯的海上永久漂荡,那会是梦中的极乐。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车绕过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达。”他淡淡一笑,转开了话头,“这样虽费些周折,总好过一路滋扰。”

霍夫人今日抵达的消息早已传开,码头上少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正值风头浪尖的时候,她患病的消息不愿被外界得知,以免另生枝节。霍仲亨将她托付给他,他不辞千里护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将她送回霍仲亨的身边。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亦是他与她之间超越俗念的友谊。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度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宁静的海面飘散,如同浪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她开口唤他名字。他静静等她说话,等了良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交织浪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她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吹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他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去。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她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大夫。随行的李斯德大夫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床边,大夫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性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夫人现在的情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情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黑色车队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部车子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章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