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往日意·今时痴(第3/3页)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干,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窒住,无话可说,只得恨恨地看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蹚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插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她凝视他,“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看懂她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戒严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取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还看不透吗?
她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记得我那时的情状?”
岂能不记得。
一个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一个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摊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浪形骸……那样,你会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迹的手帕,被她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他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强拼抢地盘……而我混迹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风月酒色,却再也无所事事。如此日复一日,理想消弭,我并不甘心。当长谷川一郎秘密前来拜访时,我如遇救星,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他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她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操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欲杀她灭口,欲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的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工商界有识之士有感于此,既失望于政治受制于军事,则不如引曲线而兴实业,徐图强盛。”黯痛之色却从他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军械工业,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他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情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