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第2/4页)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只见里头绰绰光影,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

使女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副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饶有兴致。背对颜世则这边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另一只手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停,比女子更优雅好看。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齿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注:意为“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得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 bitte?”(注:意为“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风,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国话略带南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的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礼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他是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地跟上,脚下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的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的主人。这位被称作四少的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摄人心神的眼睛。简单的黑色夜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倜傥,那从容的气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认定他是此间主人。

他身畔丽人虽戴着面具,仍可见风致婀娜。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脸上黑猫面具透着迫人冷意。

颜世则目光触到她,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黑猫面具底下,那双点漆般的瞳子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座中高瘦的长衫男子起身让出座位给他,朝四少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颜先生爱玩什么牌?”四少漫不经心地开口,语声柔和低沉。

颜世则揣摩着回答,“寻常的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惠斯特桥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着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颜世则为一方,两个德国人一方,依然是贝夫人发牌。

惠斯特桥牌的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每个人既是自己的领袖,又是同伴的保护者,该决断时决断,该牺牲时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在承担。其实颜世则并不擅长这种老式桥牌,总嫌它乏味沉闷了些。他心不在焉,四少却是个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戏,思维却异常敏捷,牌风强悍,令他配合起来力不从心,渐渐露出磕磕绊绊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