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佩玲随程总监离去的当天晚上,消息就被传开了。她在警局过了一夜,尽管这晚她受的待遇很客气,被审问的形式也更像是日常交谈,然而等到第二天清晨来临,燕城已经到处都是温家涉嫌谋害警官、五小姐被捕入狱的新闻。大众平淡的生活总是需要些离奇曲折的故事来点缀,在警局给她定罪之前,流言就已经替她编织好了无数犯罪动机和作案手段,一个比一个更精彩。若是放在往日,这些造谣者早就被温家人抓出来好好教训了,可如今温家接连不断地惹上麻烦,已经没有人能分出心神来管这些小事。

令仪放下印着佩玲照片的报纸,朝坐在对面的青年笑了笑:“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只要温家从燕南消失,我保证将来你可以比你的父亲更加风光。”

那青年却干脆地拒绝了:“我只做你我约定好的那些事,至于阮先生与温家的仇怨,我就不参与了。毕竟我与温家没什么大过节,认真来说,我欠温家的还更多一些。”

说完,他礼貌地道别,出门时帽子拿在手里,却不肯好好戴上,把它上上下下地抛着玩。令仪盯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失神,岳尚英和敬渊都是技艺精湛的骗子,能骗得受害者把心肝肺腑都掏出来当作取悦他们的手段。然而方才谈话时,他在尚英眼里看到了坦荡的惭愧,这人对受骗上当的对象多多少少是有些同情的。敬渊反省过吗?一定没有,或许谎言败露的那一刻他拥有过这种情绪,但很快就会淡去,此后敬渊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佩玲,他彻底地把她忘了。

敬渊的薄情曾如此令他心安,可看过那张相片后,令仪的心安像是布满裂痕的玻璃,仿佛永远可以稳固下去,又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碎成一地尖锐的残渣。

有人敲了几下门,他以为是敬渊,心莫名地慌起来,匆匆拉开/房门。结果外面立着一名听差,说沪清那边来了电话,请他过去听。

令仪失望地拎起话机,刚喂了一声,便听阮鹤江在那边道:“你在燕南待了好几个月,就做成了这点事?”

当初令仪提出前往燕南时,阮鹤江就毫不留情地对他大泼冷水,甚至在他说完全部计划后发出一声饱含讥讽的嗤笑。作为父亲最器重的孩子,令仪还是头一回遭到对方如此的否定,他几乎是赌着气离开了沪清,像所有急于向长辈证明自己的子女一般,在展示出好结果之前是绝不愿和家里人联系的。

父子俩冷战了好一段时间,如今阮鹤江看来是不打算与他计较了,令仪却不太领情:“您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取笑我一顿吗?”

阮鹤江否认得很快,又道:“这种消遣我从你出生起看到大,已经腻了。”

猜到令仪气得要挂电话,对方忙喊住了他,这回阮鹤江的腔调认真起来:“令仪,温家已在燕南扎根几十年,所立下的根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我再给你半个月期限,假若再没有成效,你就必须回沪清。”

“不行!”令仪对父亲的专制十分不满:“半个月够做什么?敬渊重伤了温鸣玉,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我们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过他?”

阮鹤江却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家里的生意你尚且管不过来,怎么还有闲心去燕南横插一杠。燕南那位新上任的镇守使是个不堪用的人,与他联手,你必定要被拖后腿。你给我记好,半个月后,温家要是不倒,我立刻派人把你带回去。”

可我答应过敬渊啊!

令仪没有胆量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的父亲虽然满意敬渊的才能,但始终对敬渊的忠诚抱有几分怀疑。从前令仪总是很体谅父亲的忧虑,甚至为此暗暗发笑过,毕竟对方永远不会想到,敬渊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效忠竟是源于爱恋。然而他很清楚,往后阮鹤江要再向他发起这种质疑,他再不能轻轻松松的、像看父亲一个笑话般的不作回应了。

与令仪分别的两天后,尚英接到了咏棠的电话,刚听见他的声音,咏棠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七哥,快来救救我,盛欢疯了,他想要我的命!”

一抹刚刚酝酿出来的微笑霎时凝固在尚英脸上,他捏着话机,任凭里面一句句急促焦灼的求救直往耳朵里冲。多少个日夜,他曾阴暗地期盼过这一时刻的到来,尽管它的到来不会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与咏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这份期待也与日俱增,逐渐堆积成一大团理不清也解不开的乱麻,如今他终于能将它们痛快地撕扯开来,让躲在后面的自己重见天日。尚英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浮出一抹笑意,这回的笑是完全不需要酝酿的。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劝哄:“不要慌,你找个地方躲好,我十分钟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