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言(第2/7页)

楚王见他如此,点点头:“好胆量!”

他微微侧头,木易拍拍手,很快便有狱卒端来了一方小案,又整齐码上几道小菜、一樽冒着热气的酒,还有两只耳杯。

待狱卒全部退下后,木易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耳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恭敬地递到楚王手中。楚王接过后,也不看屈原,仰头便将杯中物饮尽,随后将耳杯掷在了案上。

木易立刻向外面使个眼色,很快便有狱卒小跑进来,拿一领簇新、散发清香的精编竹席展在案前,随后又在上面铺上一层朱红色、绣有经锦条花的软垫。

楚王盘膝坐下,拿起酒樽为自己斟满,举杯向屈原,但并未说什么。

屈原坦然一笑,执起自己的耳杯,向楚王朗声道:

“多谢大君为我送行!”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辛辣温热的酒气直冲脑门,他大喝一声:“痛快!”

楚王的唇角也微露出些弧度,他慢慢地又斟满了一杯……

二人便这样沉默地斟着,饮着,一樽酒未及变凉,已被饮尽。

“好酒!再来一壶!”屈原晃晃空了的酒樽,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楚王微笑。到底年少,屈原已是醉了。

一旁的木易见状,立刻又着人烫了一樽送进来。他亲手端至案前,为二人斟满。

楚王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薄胎玉佩,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很欣赏无明?”

屈原饮尽杯中酒,沉默半晌后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苦笑道:“交浅言深罢了。”

楚王眼中似有蔑意:“愚也!”

屈原并不恼,点点头:“确是,两个愚人才会行至如此田地。”

楚王挑眉问道:“此言却是认罪了吗?”

屈原听得“认罪”二字,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朗朗,贯穿狱所。

木易恼怒,欲上前喝骂阻止,却被楚王一个眼色压了下来。

屈原笑声渐歇,慨然正色道:“灵均有罪,罪在只知舞文弄墨,不解苍生何往;灵均有罪,罪在无益于社稷民生,无功于疆场天地;灵均有罪,罪在拖累父母至亲,罪在攸关大君安危。”

他停下来歇了歇,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痛楚。“无明亦有罪……”屈原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罪在身为其父之子、其国之民!无明有罪,罪在忠肝义胆,丹心赤忱!无明有罪,罪在生而为人,而非草芥木石!”

“放肆!”楚王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将整个小案掀翻在地,手指着屈原气得讲不出话来。

木易见状,内心暗叫不妙,慌忙抢上前来说和:“大君息怒,息怒!切莫让这番醉话气伤了身!”又立刻转头怒斥道,“屈世子是糊涂了吗?几杯黄汤下去,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还不快向大君请罪!”

然而屈原却毫不领情:“糊涂了?原也许不谙治国之道,可楚越两国的万千百姓与将士皆同我一般,只盼有个宽厚仁和的王能庇护他们周全安康。如今天下昭昭,皆知我大楚举兵犯越,攻城略地之余,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当日祭祀高台上,无明为报家国之仇越众刺王,其绝望仇恨人人得见。大君的权谋远见泱泱万民未必能领悟十中之一,而那无明之忠孝激烈却是乡野最愚钝的莽夫也能够感同身受啊!”

木易极小心地朝楚王偷瞄了一眼,见楚王面上青筋暴起,心下愈加焦灼。

“这些皆非你知情不告、勾结刺客之由!”楚王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屈原突然伸手将酒樽自地上拾起,将残酒悉数灌进喉咙。喘息起伏良久后,他敛衣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楚王,声音嘶哑却清朗。

“山不让细壤,故能成其大;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管仲曾有言:‘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如今越国已灭,难道大君欲将越地屠尽?否则怎不明白杀人易、诛心难之理?”

楚王闻言大震,一时间似是呆住了。

这时却见屈原脚下虚浮,再也站立不住,他身体晃动几下,竟然扑在了地上。

大惊之下,木易急忙上前查看,片刻过来回楚王道:“想是不胜酒力,又激动过度,一时醉过去了,并无大碍。”

又听得地上的屈原在昏迷中低唤:“别走……”

楚王站立在原地,静默许久。在囚室中昏暗的灯光下,木易辨不清楚王的神色,只得惴惴地在旁守候。

良久,楚王突然发力,将没入地面的青铜宝剑拔了出来,大步走向昏醉在地的屈原。木易大惊,失声喊道:“大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屈伯庸依旧跪在宫门前,血迹染在膝下的大片石板地上,此时已干涸,薄薄的一层红色有些发灰,像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屈伯庸的脸色则白得像纸一般。兰台宫外,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少下去。在那慢慢坍陷的沙子上,屈伯庸仿佛看到屈原生命的火苗在一丝一丝地灭下去,所有的希望也在一分一分地褪掉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