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刺王
出不入兮往不反。
——《九歌·国殇》
下方,是万民静默地仰望;上方,是万里高空中没有一丝云翳。在这片虔诚的寂静中,低沉的编钟鸣响忽如水中波纹般一荡一荡地在空中蔓延开去,漫过玄武与暗赤的供案,漫过锋利明亮的长戟赤甲,一圈一圈地扩散着,散到了台下企望的民众中,散到了郢都空无一人的街巷中,散到了穹庐如洗、飞鸟掠过的无尽高空里,最终响彻云霄……
刹那间,天地都动了。王军低吼,手中万千长戟顿地,台下军阵重重铁甲交错变幻。
“吼!吼!吼!吼……”
台上台下,臣与民皆伏地而拜。
整个祭坛如一头熟睡已久的远古巨兽被唤醒了。
众人内心震动:王要来了!
屈伯庸心下暗沉,更借俯首之机,再次看向身后,却刚好见到长子屈由低头猫腰如一头矫捷的豹子一般蹿将过来。屈由本意是不动声色地混入群臣,尤其勿要让父亲发觉,却不料双脚甫一落地,抬眼便撞上了屈伯庸严厉的目光,心下不禁暗暗叫苦。
惊慌之余,屈由硬着头皮来到近处,垂首低低唤了句:“父亲。”
成长的岁月中,父亲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变化他都了然于胸。那抿紧的嘴唇、额头微微暴起的青筋、因不断咬牙而发硬的下颚,都告诉他:父亲发怒了。
屈伯庸盛怒之下,低声责问:“灵均呢?快着他准备。余事回府再与你们计较!”
言毕,见屈由只是垂头伏在那儿,未有任何反应。
屈伯庸又低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父亲,原他……”屈由的声音越发微弱,并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弟弟他还未到……”
屈伯庸闻言双目怒张,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道:“他到底在哪儿?”
这下,屈由可真是张口结舌,左右找不到说辞,总不能说弟弟去看百戏表演了吧。
屈伯庸见状双眉一挑,正欲发作,却听得四周的乐礼、军吼与戟击之声突然停止了,刹那间仿佛时间都已停止,高台上下万众俱寂。
只见子尚稳步行于台前,双臂高高伸向天空,声似鹤鸣九皋,传于四野:
“吉时已到!恭迎大君!”
随着这一声宣告,一仗编钟再次响起,伴随着悠扬埙声,高亢激越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楚王头戴羽冠,身着对龙对凤串枝纹的宽袖深袍,披着长长的五彩缯,在近侍木易的陪同下,自军阵的尽头向祭台威严缓步行来。
“王!王!王!”高台之下传来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震山河。楚王稳步自长戟林立的军阵间穿过,所到之处,王军将士如得到无声命令般一排连着一排敛容屏气,肃然跪倒。待到走上九层高台,台上台下已是一片拜服。楚王环顾台下,一时间四时气备,意满乾坤,身后金丝点缀的五彩长裾在风中簌簌飞扬。
行至供案后,楚王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在沸腾的天地间他猛然将双手举起,昂首向天。所有的呼啸与呐喊随着他的双手瞬间停歇,这一刻,只有他浑厚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
“礼请龙神!佑我河山!”
刹那间,如同大地对天空的回声,山呼海啸的声音再次从高台之下响起:
“礼请龙神!佑我河山!”
王再次振臂:“镇恶除邪!国盛民安!”
万千将士与臣民随着他们的王一同高呼:“镇恶除邪!国盛民安!”
就在这天地煌煌然之时,屈伯庸看向他的长子屈由,还未及发声,屈由已抢先一个俯首,低声道:“父亲,由这就去将弟弟带回来,断不能教他误了祭礼大事!否则……”屈由咬咬牙,“请父亲唯由是问!”
言罢,不待他的父亲有所反应,屈由已抽身而去,亦如来时一般轻捷。
屈伯庸望着长子离去的身影,低声喝道:“你还要护他到何时!”
屈由退去的身形猛然一震,他是何等耳力,此刻却只是神色一暗,又如箭矢般激射而去。
郢都城外,那个尘土飞扬的乡间集市,屈原在一片喧闹声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细致乌黑的长发,面具下瑞雪初晴的脸颊因怒气而染上了一抹浅桃,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头上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根镂空素簪。虽只着布衣,然而那双盈盈的眼透出的沉静的光、桀骜的神,又怎是尘间应有?刹那如惊鸿出梦般地攫住了屈原的全副心神。
是她。
是她!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什么祭祀大礼、主持大臣,早已被年轻的诗人抛到九霄云外。
他惶惶急追几步,伸手拦在了绿衣女子身前。
“你,你干什么!”女子急急收了步子,险些便撞在了屈原身上,一张粉白小脸上青红交替,很是羞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