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堕魔

雨下得越发大了。

湖泊之上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涟漪,雨下不到上面,祭台有阵法护佑,只有盛流玉在淋雨,神力不再庇佑他。

盛流玉也不再看谢长明,一眼也不看。

他的手指缓慢收紧,重新挽起另一张弓,面前放了三十一支箭。他是高高在上的神鸟,也有个很强大且过分保护他的饲主,平时的琐事,劳烦不到他,所以很少使用武器。但凡挽弓,便是有不得不战胜的敌人,不得不杀的人。盛流玉的箭,一贯是自己的羽毛。鸟是很珍惜羽毛的,盛流玉也不例外。掉毛的季节,小长明鸟会变回原形,有时候只是将双臂化成翅膀,搭在谢长明的膝头,让饲主替自己梳理翎羽。偶尔有落下的羽毛,便收集起来,留作日后之用。鸟类都是如此,父母为幼鸟梳理,兄弟姊妹之间互相帮助。若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巢穴,除了捕食,每日的大多时光都耗费在与伴侣互相梳理羽毛中。小长明鸟没有父母,没有兄弟,谢长明是他的饲主,也是他的道侣,会为他做所有鸟类之间要做的事。但谢长明是个人,长不出羽毛,盛流玉没办法替他梳理,偶尔有兴致,会帮他整理长发,然后弄得一团糟。幸好谢长明不是鸟,否则羽毛大约会被某只知名不具的笨鸟啄秃。

现在想想,那也不过是月余前发生过的事,他们在灯下下棋,猫在棋盘上使坏,猫仗鸟势,要趁机欺负谢长明,却因为看不懂棋局,不小心毁了盛流玉的布局,叫谢长明赢了。

谢长明回过神,他一眼看出来,这三十一支箭不是盛流玉的羽毛,他似乎无意间见过这个材质,没留心,现在不太记得清了。

盛流玉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那把弓很轻巧纤长,上下弓片都是薄而白的骨头,没有任何装饰或篆文,形状却长,足有大半人高。因为弓身是由盛流玉的脊骨幻化而来的。

翠沉山比不上这把弓的万一,谢长明却不愿意他用这把弓。

他低头瞥了一眼,骤然明白过来,箭为什么是三十一支。

小重山的长老来了三十一个。

要驱邪破魔,确实须用长明鸟的羽毛。但要杀小重山的鸟,则要用一接触血肉,便能烧起火,不死不灭的不死木。

盛流玉要杀人。

他也不得不杀人。

献祭的法阵,一旦开启,就不能停下。如果盛流玉不献上与他价值等同的血肉,就会被吞没。

但总有很多种别的办法,盛流玉亲眼看过谢长明曾用灵石代替,但他没有用。

他要证明天神诏谕是真的,他会成为天下之祸。

谢长明的心变得沉重。贪欲很多的人会因为得不到而痛苦,而谢长明想要的很少,他的心坚如磐石,也鲜少有波动。他是不可动摇的人,所以能忍耐痛苦,能永远追逐不可能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的很少,从未想象过失去,而现在是偿还的时候,如刀劈斧凿,如万箭穿心,如烈火焚身,他的痛苦比任何人的都要多。

谢长明没有眼泪,那些所有眼泪能或不能表达的感情,他都给了小长明鸟,也只给了他。

盛流玉抬手拉弓,他知道谢长明不会阻止自己,阵法已出,必须由他亲手得到的灵与血才能当成祭品。

谢长明想不到,这只小鸟有多聪明,又有多狠心。

谢长明只能看着这一切,如果他阻止盛流玉杀人,阻止他证实天神诏谕,盛流玉会死于阵法的反噬。

他怎么舍得盛流玉死呢?

已经到了这一步,盛流玉把能做的都做完了,谢长明也只是人,眼前的一切无可挽回。

谢长明还是要挽回。

他抬手握住盛流玉的手,很轻的动作,只是不让他继续拉弓。大约是没有预料到,盛流玉没来得及躲,他挑了挑眉,语气有种轻慢的冷淡,似乎已经无话可谈了:“你不让我杀人吗?”

谢长明温和地回答:“怎么会?”

他依旧只是握住盛流玉的手,盛流玉的手中多了一把刀。

是谢长明杀白情时使的刀,已坏到不能用了。

刀刃那么钝,刺穿身体也那么慢,慢到盛流玉能感觉到割开血肉时遇到的些微阻力,听到鲜血喷溅而出的细碎响动。比雨滴砸下的声音小多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盛流玉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抑制不住地发颤,抖得厉害。

他握不住刀了。

谢长明替他握住,因为谢长明的手很稳。那是一双常年练刀的手,杀任何人时都不会抖,刀锋刺向自己时也不会。就像每一次和小长明鸟玩闹时,若是存心想要捉住他,小长明鸟永远都挣脱不开。

这片刻的寂静来得仓促,谢长明的语调一如往常,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堕魔,我一个人的血,半条命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