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六(第3/4页)
可是越说,赵维桢越是平和。
“我早在刚来咸阳时就提醒过你,”她又说,“商君一心为秦又如何?车裂。张仪、范雎,指望着秦王又如何?落拓离去已是好结局。吕相国,他们姑且依赖秦国,爱戴秦王,最终也不过是这个下场。而你,一面准备做得罪秦王的事情,一边还想拉拢士人客卿的心,你是想为臣,还是想为君啊?”
当赵维桢道出“相国”一词时,她哪怕是语气平静,也平添几分讥讽。
“现在。”她问:“你清醒一点了吗?”
吕不韦不言。
他一抹沾着冷水的脸,手间的力道放轻大半。男人眼底的杀气也随之隐去。
赵维桢静静看着,甚至觉得有些可惜。
其实他是个很有血性的人,早在先王留下遗诏时,吕不韦才将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展示出来。
可是比起血性,他性格中的虚伪占据了更大的部分。
因虚伪而贪婪,而不择手段。
赵维桢不介意自己的便宜老公是个小人,但她还是更愿与之直面真实。
“清醒了。”
吕不韦逐渐找回了神智,他前倾的身体重新坐了回去:“谢维桢提点。”
他又不是傻瓜。
要是不知道未来,燕国使臣找上赵维桢,说白送她十座城池。换做是她,她也会心动的。
一时冲昏头脑罢了,但凡冷静想想,赵维桢相信吕不韦能想通其中关键。
也许就是真正的历史上,吕不韦身边没有敢泼他一脸冷水的人。
“我其实不太明白。”
见他冷静下来,赵维桢出言时多少放缓了声线。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要比那烛火随风摇曳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赵维桢一面递出帕子一面开口:“那晚你为何如此行事。”
即使赵维桢没说是哪晚,可吕不韦还是懂了。
吕不韦接过帕子,擦去脸上与颈间的水渍。
“不明白。”他问:“还是不想明白?”
“不明白。”
赵维桢强调道:“我想不通你在怕什么。”
吕不韦:“……”
他没有笑。
烛火之下的吕不韦,大半面孔藏匿在阴影之中。没有了折射过来的光芒,那双清亮的眼睛近乎纯黑,极其摄人。
平日里他总在笑,笑得和气且谦逊,微弯的眼尾巧妙地点缀出他面上的无害,好像谁都能踩上一脚,谁都能轻蔑几分。
但当吕不韦不笑时,这细微下弯的眼尾就显现出深沉的意味。
他幸好没有笑。
没有摆出虚情假意的笑容,赵维桢才知道她与他是坦诚相对。
“一无所有时无所畏惧,”吕不韦若无其事地出言,表情近乎冷漠,“当家底越多的时候,就越怕赔个精光。到底是穷怕了吧。”
因而越发谨慎,越发贪婪,越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拢入怀中,越发的失去最初的目的与着眼未来的目光。
“维桢问我怕什么……”
吕不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赵维桢的手腕处。那一杯水突然扬起,亦沾湿了她的衣袖。泅透的布料粘连于肌()肤上,一截皓腕裸()露在外。
最开始,吕不韦注意到的就是她这不过三寸的皮肤。
男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我不知道。”吕不韦罕见地诚实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世间有千万女人,但赵维桢就是赵维桢。吕不韦很清楚,若非她有野心、有能力,有着寻常女子比之不及的大胆和动机,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任何女子都有可能成为吕不韦的妻子,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可赵维桢,不管是不是他的夫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但与此同时,吕不韦也明白她永远也不会为自己摆布。他因此懊恼,愤怒,甚至尝试着逼她让步。
一方面因其不可控而受到吸引,一方面又欲图操纵。
截然相反的情绪交织于一处,精明如他,也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做。
他甚至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夫妻之情。
但吕不韦知道,想不明白也不能放手。
不管二人的纠葛因何而起,利益也好,婚姻也罢,哪怕是真情。一路走到现在,理智与情感如乱麻交织于一处,是断然不能直接撕扯开来的。
他承担不起失去这一切的后果。
权力、地位、资产,以及名声。所有的一切,倘若能凝聚成一处,它们定然会凝结成一个具体的人。
这个人就是赵维桢。
思绪至此,吕不韦一双眼眸垂了下去。
在抬视线时,烛光便照进他的眼底,即使没笑,也是意外地流露出几分真诚。
“是我昏头了。”
他不欲再谈,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正事上:“河间十城我不会收。而维桢想以纸成书,送去中原各国,是个值得细细商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