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依旧在行路(第2/3页)

她说的真对,有许多人像她一样无意中行至那里,便舍不得离开,过曾经想要的生活,观望来往的旅客,迎来送往。而我,就是被送走的那一个。在曾经夜半喝酒吃面的巷口,一行人对我挥手,不至落泪,心很柔软,他们对我的善待,或许是看到曾经一直在路上寻寻觅觅的那个自己。

而有些人,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地方,愿意停下脚步,为自己,为那个地方,或者为另一个人。就像我在大连去往旅顺的长途车上聊了一路的那个俄罗斯老帅哥。

那也许是我最离谱的一次出行,发生在大二的暑假,我揣着从家里回学校的火车票,却在列车开出一站之后下车,折返回家,搭上了另一辆开往青岛的特快。需知无论母亲如何开明,对于女儿独自远行依旧忧心忡忡,可惜天蝎座的妈养了水瓶座的女儿,至今我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从青岛,到烟台,再坐夜晚的轮渡到大连。夜半十二点依旧背着从未换过的登山包站在大连火车站门口的广场上茫然不知去向,而后跟着穿车站制服的陌生人驱车前往他口中的车站招待所。陌生男子一面开车一面说:“你不怕我是坏人啊,让你跟我走你就跟我走,胆子太大了吧。”是的,胆子太大了,这很不好,只是人在途中,就从未想到过会遭遇不善。还好,我至今都很幸运,许是上天有所眷顾。

当然,幸好他来接我时穿的是制服,否则我若看到他背后完成了一半的盘龙文身,是死也不会上车的。是一家人开的家庭旅馆,借了火车站的名号招揽生意,我住在一楼,每天是被院子里孩子的吵闹和楼上传来的男子文身时的喊叫吵醒,相比连锁或者青年旅舍,我更愿意住进家庭旅馆,普通,真实,热闹,生活。

到达大连的第三天,我在傍晚坐上公交去旅顺,邻座是个六十多岁的俄国男子,我用仅会的几句俄语向他问好,他便要拿伏特加给我喝。我们的交谈是通过蹩脚的英语,这个蹩脚是说他,英语在欧洲其实并不好用。我们说着,比划着,在车窗上画着,沾了一指尖的灰尘。他是Sailer,现在是以后依旧是,梦想死在海上,翌日他就要离开中国再出发。死在海上,似乎荷西也说过他要死在海底,The Big Blue里的男子投向了美人鱼的怀抱让蓝天变成了回忆,许多西方人都希望漂泊而后死去。他的食指带了一枚戒指,他说他在五十岁的时候与妻子离婚,因为依旧不愿靠岸,过安稳生活,但他对爱情还抱有希望,若再有一段婚姻,他一定愉快接受。

我想,这是一辈子居留一处的人所无法拥有的心情与激情。动荡或者安稳,说不上优劣,都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小时候看动画《浪客剑心》,女仆告诉幼年剑心:“你要长大,长大之后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于是许多人奔着这自由去成长,长成之后却缴械投降,丧失所有的勇气。当然,终究是要落地生根,不愿兜转再回来也是一种选择。

在终点站旅顺我们分开,他告诉我在市区里的俄罗斯风情街有一个隐藏在地下的俄罗斯酒吧,是东欧客的集散地,他说:“我想你会喜欢。”是的,我确是喜欢,或者说是感兴趣,在离开大连前一天我抱着充满了电的单反找到了那个极不起眼通往地下的狭小入口,做起了光明正大的偷拍者,这些聚集在中国北方的东欧人,这些只爱大连的东欧人。

十点之前他们安静吃饭,低声说话,十点之后他们开始喝酒跳舞,沉静而奔放。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抱起装饰餐桌的花瓶,把广口玻璃瓶里的百合花一枝一枝挨个桌子送过去,她轻轻拥抱我,身上有浓浓的香水味。他们有学生,有商人,然而最多的,还是水手。格鲁吉亚人的英语更是糟糕,我与来自那个国度的水手比画了半天,依旧是我问他做水手多少年,他说他来过中国十次了。于是索性不费劲说话,只是喝酒,听一个立陶宛姑娘艰难地发出“yaoyao”这个音,真是于心不忍。

而天明之后,他们之中便有人要扬帆远航,去往大洋的另一端,另一些坐上飞机来回世界各地谈生意,在飞越日界线的时候,明暗对垒,心里也许会有泾渭分明的怅惘。他们必定都是健忘的人,一切只在此刻,伏特加、舒缓音乐,以及看在眼里能开出花朵来的笑容,醉到趴在椅子上睡着之后,就忘记了。

有时我也会想,某天我们再见面,是否还能相认?你会记得我吗?可是我或许也同样不能够回忆起你当时的面容,这真是会让人上瘾的方式。

当然每一次上路前要做足功课很麻烦,在路上要应对许多不便和困顿很不易,但是想到接下来迈出的一步是离开,依旧令人兴奋不已。看着床头扔着的随时待命的登山包,它很结实,还会陪我走很多的路,装相机,装速写本,装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