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6页)

还说什么成熟冷静,公事公办呢。

丢人至极。

“后来接到你的邮件,你换了邮箱,也没用真名,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呢……别怪小卯,我让她装傻的。”颜欢勾起嘴角,像是在笑,“Anna是你的同事吧。你还真是没变啊。”

他为什么能淡然至此,为什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时间不早了,你去哪儿?我送你吧。”颜欢取了外套穿上。比先前见过那次稍厚些的风衣,仍旧是黑色的,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挺拔。谢光沂还记得,颜欢过去是偏爱浅色衣服的,米白或淡灰色——时间能让人对颜色的喜好走向另一个极端,也能让她曾经深爱的少年变成讨厌的陌生男人。

“走吧。”

颜欢拿起车钥匙,在她身后说道。屋里阴暗死寂,只有电子钟仍不紧不慢地嘀嗒作响。颜欢仿佛终于察觉到异样似的,侧头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卷起方才拿到的原稿,十几张A4纸全都用力砸到他脸上,大吼一声“去死吧”——倘若时间倒回十年前,她一定会这样做的。

曾经喜欢着颜欢、也被颜欢喜欢着的那个爽朗率直的谢光沂,是会这样做的。

她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

“回报社大楼。谢谢了。”

路上遇到了大拥堵。

前后都是几十米的漫长车龙,车灯明明灭灭,相接成为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光带。密闭的空间内,声音与气味都被无限放大。颜欢指指副驾驶席前的储物箱,让她自己挑张CD。谢光沂翻过一堆古典乐专辑,总算找到一张电影原声碟。

颜欢曲起修长的食指,随着悠扬的风笛声一下一下轻叩着方向盘,唇边漾起微妙的笑意。

谢光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部《燃情岁月》是他们刚进大学时曾一块看过的电影。

那是个残暑未消的初秋,他们俩,还有几个同样从颐北考进F大的同学,数十人结伴去市郊的温泉旅馆过周末。说好了晚饭后各自泡过温泉就集中到颜欢屋里打牌的,谢光沂擦完头发匆匆跑过去了,却发现到场的只有她一个人。并肩坐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终于确定自己是被那帮缺德的家伙耍了。尽管面对的是正式交往的男友,独处一室时谢光沂仍免不了尴尬:“那……那我回去了?”

颜欢点点头。相对沉默半晌,颜欢又说:“要不然,我们看部电影吧?”

旅馆的电视机能连接到点播台,但只有些老片。两人翻来选去,最终决定看《燃情岁月》。

电影究竟讲了些什么,如今已毫无印象了。

只记得当时紧张的心情——屋里能坐人的地方只有那张狭小的床铺。她和颜欢一人占了一边,都僵硬地板直坐着。颜欢似乎全神贯注地在看片,她则心不在焉地盯一会儿屏幕,然后偷偷瞥一眼身边的人。电影实在太长了,直挺挺坐着好累,泡过温泉的困乏又泛了上来。她脑袋慢慢往颜欢那个方向倾过去。迷迷糊糊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她在悠扬的风笛声中彻底睡得不省人事。

后来,颜欢没少拿这事嘲笑她。她当然很不服气:“你不也睡着了吗?”因为第二天早晨他们额角抵着额角醒来,她的小心灵着实受到一番惊吓。

颜欢敲敲她脑壳:“因为你的呼噜实在太有感染力。”

她惊悚得瞪圆了眼睛。第一次跟男友同床而眠,竟、竟然打呼噜!抬眼见颜欢笑弯了腰,就知自己又被耍了:“你去死——”

颜欢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呢?

谢光沂转过头,假装自己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窗外的夜景。

黑釉车窗倒映出驾驶席那侧颜欢的影子。

他曲起食指在方向盘上轻叩着,眼眸微微眯起,仿佛正在假寐。谢光沂闻到一丝飘忽不定的香气,本以为是车内的熏香,然而留神细察,才发觉是颜欢腕间的香水气息。

Salvador Dali的Laguna Homme男香。

她听钟情于此道的Anna说过,这款香水主打的气质是“宁静”“和谐”与“浪漫”。

颜欢他哪一点都不靠边吧。

二十六岁的、纠结了香水与他本身成年男性气息的颜欢。谢光沂忽然想起,她还在做文摘版面时,曾读到过一则小短文。文章说,心理医生会帮长期受到梦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患者建立一个“图腾”,让他们可以快速有效地分辨自己是否在做梦——那么,对她而言,颜欢身上Laguna Homme的气息或许也是一种图腾。

清新恬淡,她闻起来却觉得格外刺鼻。

所有温暖的过去都被雪砌冰封。

这气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漫长年岁两端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