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8页)

如果带着“倘若早知如此”的心情回望,许多少年时不懂的事,也能顿悟了。

当年,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是《金阁寺》。

金碧辉煌的森严庙宇因其美而灭亡,这样一桩沉重的悲剧中,她深爱着的却是三岛借主人公之口描写少年鹤川的轻盈至极的一笔:“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想来便是个无与伦比的美少年。

十七岁的谢光沂,审美观仍然缀着珠光闪耀的蕾丝网点,对臆想中的美少年流流口水、发发花痴也是常有的事。

但有一件事,她是当时就心知肚明的。

如果要用这段描写来形容那人,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非得把四个比喻全都掉转方向才行。

把所有的向阳译成背阴。

把所有的白昼译成黑夜。

把所有的日光译成月光。

把所有白昼晶亮的摇曳着的嫩叶,译成夜间苔藓的阴湿。

积压再多的怨愤不平,到最后只能宽解自己一句“他就是那样的人”。

仅此而已。

成长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中学时代,谢光沂时常彻夜躲在被窝里看少女漫画,为女主角的悲惨际遇哭得眼皮红肿、脑袋抽疼,央求妈妈打个电话给班主任说句身体不舒服就能舒坦补觉。可现在呢?就算天塌了,次日清早也得把自己撕下床板,丢出家门,更不用说她只是因为回忆起往事而丢人地失眠而已。

新闻不等人,工资和全勤奖金更不等人。

相机隐蔽地藏在运动挎包里,录音笔则别在胸前口袋。谢光沂倚靠着横栏上打了个盹儿,到终点站时睁眼下车。头昏脑涨,太阳穴更是突突地疼。她从自贩机买了咖啡,一边喝一边查起手机地图。

小星星孤儿院地处P市东郊,地铁转公交车后还得步行一刻多钟。粉刷成鲜亮颜色的建筑群在荒凉郊外格外显眼,正门口守着两名保安,将一大群面色殷切焦急的记者拦在门外。谢光沂隔着数百米停下脚步,啧啧地咂了下嘴。

好好的大独家,硬给拖成了烂大街的选题。她忍不住暗骂那群不自量力的实习生。

抢不了先,还搞什么专题啊,做个短平快的小报道得了。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总编号令却不得不从。谢光沂冷眼判断了一下形势,确定从正门突围的可能性极低,便果断抽身,打算先沿四面围墙观察一圈。

占地百亩的大院戒备森严,正面及侧面的三面围墙都超过三米高,上头还架了铁丝网。谢光沂绕到院子后方,眼底精光闪过。

不出她所料。

前头装点得堂皇富丽,背面却仍一副破败相。围墙比另外三面矮了许多不说,墙皮还斑斑驳驳的。越过墙头往里瞧,估摸着后院要么是小操场,要么是荒地。

当了三年多的新闻记者,明察做得多,暗访的机会更不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谢光沂退后几步,高高捞起袖子,助跑,腾跃,敏捷地翻上墙头。

正要一气呵成地落地,但神使鬼差地,她低头朝墙脚下看了一眼。有个孩子正背靠墙壁坐着,膝盖上摊着本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书。谢光沂瞧着那孩子或许由于营养不良而稍显枯黄的短发和头顶小小的发旋,暗叫一声糟了。

后院确实是块荒地,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个孩子躲在这儿。

看那洗得掉色的小围兜,孩子应当也是院里的孤儿。谢光沂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而孩子已闻声仰起了白瓷似的圆润小脸。

小孩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黑曜石一般大而明亮,却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地盯着谢光沂看。

该不会跟果果一样,也是个自闭症儿童吧?谢光沂抬起手,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嗨?”

孩子不说话,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时,谢光沂看清了孩子手里的书。

《少年儿童百科全书》的艺术卷,很老的版本,洋红封皮都掉了色。这的确是儿童读物没错,但孩子横竖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字认全了吗?

两军对垒,对方不说话,谢光沂只得再度主动开口:“嗯……跟你商量件事,我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进到院子里……我跳下来,你不要叫,好不好?”

孩子继续盯着她。

谢光沂被盯得心里发怵,心想这孩子总是不说话,索性就不管了,赶紧完工回去交差要紧,这时,孩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我考你一段话,要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放你下来。”

逻辑还挺清楚的。

看来这小孩不傻。

谢光沂骑在墙头上,觉得屁股硌得慌,当然求之不得:“你说。”

她可不信自己玩问答游戏还玩不过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