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其罪三十七 · 不速(第4/8页)
这叫裴钧倏地乐了,玩笑朝他伸出手去:“要我拉你呀?”
姜越不言不语地瞥他一眼,只接过车夫替他拿下的红绡礼盒,绕过裴钧伸出的手,就当先往张府走去了。
今日前来张府赴宴赶礼的人并不少,除了张家亲朋、朝中清流和部分不避忌党争的朝中官员,还有从各地远道而来的乡绅、学儒以及张氏门生,而比这两类还要多的,则是一国上下所有法学世家、法学宗派的嫡系,和各界与“法”字沾边儿的风雅人物,仿似已将张三这青年人一场大喜的婚宴,变作了南北法学名儒齐聚的清谈学会。
裴钧站在门外抬眉打望过去,隐约也见着一些或曾在翰林照面、或曾在礼部结交、或曾在张家见过的熟脸,而那些连他都说不出来路的各色人等,大约张三也未必都识得,可一旦想见这后生今日的一桩喜事,正是要尽心尽力做给这些个无关看客观赏,以收句“恭贺”、纳个“喜礼”,仿佛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似的,他不禁也轻叹一声,暗道这世间果真最是俗务累人。
这时裴钧已跟着姜越走到了大门外,几个迎客的管事连忙给姜越见礼。当中老管家许叔一眼就认出裴钧,哎哟就道:“裴大人怎么来了?老爷见着您可得赶您出去呀,这多不好看?”
裴钧冲他道了声好,眉眼和气道:“可他也没说不让我来,那自然来不来是我的事儿,赶不赶是他的事儿,您便只管放我进去就是,不然我杵在这大门口,岂不是更难看?”
就这两句话功夫,旁边已有人望过来,许叔生怕真应了裴钧这话,只好一招手让他进了。
这时裴钧一抬头,见前边姜越已经走过影壁进了前院去,不禁便眉头一皱快步跟上。穿过一路向姜越跪地行礼后相扶而起的喧闹人群,他刚要紧赶数步抬手拍姜越后肩,可就在这时,他的后肩却当先被人拍了。
一回头,是个冷眉冷眼的中年人立在他身后,一身玄袍鹤褂、道骨仙风,薄唇一开就朗声道:“裴子羽,你怎么来了?”
前方姜越闻声,步子停下来,而裴钧此时回看那中年人,却只愣过一下,就转身一揖道:“原来是玄同先生,恕子羽双目不明了。”
张和,字玄同,是张岭的正妻王氏所出的长子,其人从未参科赴考,也并不如张岭与其嫡弟张三一般入朝为官、身在要职,却因饱谙经史、学富五车,而长期参与修撰律法,并由先帝封了子爵之位。可虽受这份功禄,他却极少在官中露脸,生平所在意之事,唯独游走四方办学讲法、著述传世,故自打裴钧出张府、入翰林后,与这人就极少照面了。
此时张和的脸上并无笑容,仿似这府中的欢闹和宴饮只是他一场寻常学会,而非他亲弟大喜,连带他说话的语气,也都同平日里授业布道的肃正不无不同:
“裴大人短年高升、政绩无数,岂会是无明之辈?今日张某还当是自己眼花,实在也未料——当年立誓说今后死也不再踏入我张家大门之人,今日竟好端端站在此处了。”
这话叫不远外的姜越忽而回身看向裴钧背影,敛起眉来,可裴钧本人却似没有听出张和话中的讽刺般,只依旧淡笑道:“本院今日也不是为赴宴造访来的,而是因与晋王爷尚有要紧公事未尽,这才跟来叨扰一二、续说干净的,实在是身不由己。玄同先生见谅。”
张和听言,眉梢抬起一些:“难道我张府于裴大人,仅是个公事之所不成?”
裴钧负着手,因言惑然一叹:“哦?难道不是?”
一时张和的面色愈见冷下,裴钧脸上的笑却丝毫不变,姜越见势,锁眉更深,轻起一咳便肃穆敦促一声:“裴大人。”说完,淡淡向张和点头示意。
于是张和便不得不放了裴钧脱身。这时他抬眼看去,只见这被朝中引为权奸的裴钧,正一边回看着他,一边跟在反贼姜越身后,二人正双双拾袍步入他张家的前厅。
这一景象叫张和微微凝眉沉思,那神情,直似见着两缕漆黑无比的污墨,滴进了一汪清可见底的净水里。
裴钧眼见张和如此神情,两三步间便收回目光,心下只余印证所料的冷然,而他刚跟着姜越踏入前厅一步,不察间,却霎时撞上身前一堵人墙——
抬头,只见是姜越突然停下,此时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而顺由其目光看去,只见此方厅堂的正中央,竟悍然停放着一口通体棕黑的翘头大棺材。
周围梁木、房柱皆是披红挂喜,经此往正堂走去的来客也个个含笑,皆衬得这樽棺材在喜气洋洋中显得阴晦而古怪,可细看其上,却有用金泥落就的祖皇玺印与题字:
“忠烈谏臣,百世流芳。”
姜越看见这八个字,轻轻舒出口气,喃喃道:“……这便是‘备棺骂天’的那口‘棺’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