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7章 采铜之学

被林延潮询问何为事功之学的士子,名叫姜启明。

姜启明是一名寄居京师的举人,屡试不第之余就博览闲书。

姜启明对永嘉之学,平日也多有涉猎,用功甚勤。后来京城士子里兴起了事功之学,旁人对此学很有兴趣,却苦于不得门径。于是姜启明用以往所学点拨了他人几句,被不少门外士子崇拜。

在理学上,姜启明自是不如当世名儒,但在永嘉之学上,他竟被人尊为经师,实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

后来一次文会中,刑部的人出面给砸了。这一次他出了愤慨,也义无反顾地来此叩阙。

不过姜启明习永嘉之学在先,对叶适陈亮十分推崇,他认为林延潮的学说,只是借了二人的牙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创见。

所以姜启明对林延潮心底并没有多恭敬,只是面上一揖后道:“学生所承乃叶陈两位先儒之教,不敢谈知事功之学,林中允所学不也是从此而来,此问难道是替叶陈两位先儒问我的吗?”

这话着实呛人,直令人下不了台阶。

姜启明话中的意思是,我们今日向天子请命是为叶陈的事功学,而并非是你林延潮的事功学,你林延潮别以事功学领袖自居,用以此身份来劝我们回家。

姜启明虽不客气,但听在林延潮耳中,却有一日千里之感。

永嘉学派流传虽不过近月,不料已发展至这个地步。

有人以自己经筵上所言,字字揣摩,宗为开创一派大师,有人以叶适陈亮的学说为经。这就好比读书人学儒学,有人从孟子之言学起,有人从朱熹之言学习一样。

对林延潮而言,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在乎是事功之学,是否有更多人学习,整日计较学派渊源,以何人为宗呢?

如此眼光和器量都太狭小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摆在林延潮也有两条路,要么继承前人衣钵,要么自己扛起旗来。

前者相当于王艮之于王阳明,后者则是王阳明之于陆九渊。

林延潮答道:“两位先儒之言,珠玉在前,起一派之学,但吾学却与两位先儒略有不同。”

这是要开山立派了!

这令尊叶适陈亮的姜启明有些不满,当面质疑道:“难道林中允之见,还要更胜于两位先儒吗?”

林延潮笑着,对着众士子们道:“此不敢当,吾以为学术之说,恰如人铸钱。古人铸钱采铜于山,而今人铸钱只买旧钱作废铜铸钱,以旧钱作新钱,既粗恶,又把古人的传世之宝毁坏,两边都没好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士子都一阵骚动。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也是动容。

有官员当场道:“就凭此言,状元公足可居当世大儒了。”

林延潮环顾左右,见众士子从他的话中有所启发,于是他向姜启明问道:“不知汝的采铜之见是什么?”

被林延潮这一问,姜启明不由赧然,因为他只会以旧钱作新钱。

但姜启明不服气,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私货然后道:“既是状元公相问,学生就只好抛砖引玉了。”

“学生以为当今之世儒学没落,朱学陷于空谈无用,王学阳儒阴禅,不知学问思辨,朱王二学沦为俗儒之学。而叶陈两位前辈所倡的事功之学,乃外王之道,切乎于治平之略,一扫朱王二学的暮气,可为通儒之学。”

众士子一片叫好。

林延潮问道:“汝言必称事功,又可知事功为何事?”

姜启明想了想道:“事功为外王之用,修齐治平中的治国平天下,当然是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姜启明很狡猾,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林延潮在自陈表里引用,他知林延潮要问难,故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言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那我问你,若有一日国家有事,用你行荆聂之事,刺杀敌主,此去有死无生,你可敢吗?”

“这……”姜启明一时不能答。

林延潮没有穷问下去,而是向众士子们问道:“尔等今日叩阙,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要你们以书生行荆聂之事,你们敢吗?”

在场近千士子听林延潮之言后,倒是有几十人起身道:“吾敢!”

“吾敢!”

其余人倒是一阵默然,有人私下道:“我等儒者,说话前当反躬自省,言出则必践,荆聂之事,吾实不敢为之。”

“是啊,说敢之人,又怎知不是秦舞阳呢?”

林延潮见此一幕,然后道:“荆聂之事,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之,你们若要问我敢于不敢,我只能说不敢。”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一片哗然,他们本以为林延潮要以大义说教,却不料林延潮却当场自承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