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长风(十五)

咯噔,咯噔,咯噔。

种建中刚刚醒来,耳朵里就充满了熟悉的列车行驶声。

他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到哪里了?”

车门外传来亲兵的回答:“回经略,刚过了富平。”

“够慢的啊。”

“是太慢。经略,早上想吃什么。”

“昨天一样就行了。”

种建中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然后一个翻身下床。

身子矫健,落地无声。

宛如豹子出击时一般的轻盈又充满力量。

种建中冲固定在墙上的穿衣镜,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微笑。

笑容下方,是棱角分明的肌肉。

对自己依然年轻的动作和身形,种建中很是满意。四十过半,还没有突出的小腹,完全值得自傲了。

想想自家的十七哥,三十岁之后,就一年一个样,等他在西域又待了两年再见面时,身材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如今可不像过去,讲究腰阔十围,所谓君子不重不威,越是身宽体阔,越是受人敬重。

现在讲究饮食有度,健康养生。医学界对于富贵人家多肉类少菜蔬的饮食习惯,批评的调门越来越高,认为油脂摄入过多是许多人中风的主因。

过去几位天子明明锦衣玉食,却未及垂老就风疾缠身,乃至无人能及花甲,完全是因为顿顿酒肉,少见菜蔬的缘故。

宫中所用菜单,由司膳内人所编列的玉食批这几年随着宫人外放传到宫外:开胃腊脯全是肉,下酒十五盏三十盘菜有二十几道大油大荤,插食、劝酒之类的小菜,皆是荤腥,剩下的就是糖蜜渍物,羹汤也都甜羹荤汤,唯恐皇帝吃不出中风和消渴症来。

这种无荤不欢,蔬菜只做点缀的吃法,民间也极为流行。其造成的恶果,种建中就亲眼见过其中最严重的例子。

他的一名下属,平日里最喜欢胡吃海塞。因为在几家工厂里面占了点股份,又买了点平安号的债券,每年坐收红利、利息——很多西军将校基本上都做了相似的投资——故而家财丰厚,每天酒肉不离口,号为老饕。

有一回夏日演习后的庆功宴上,一口气吃了四五斤肉,又喝了两斤多烧酒,当场就倒了下去。

一开始医官给他灌药,药水溢口而出。扎针毫无反应,脉象几近于无。被确认是内出血后,想要紧急输血,可验血时,从他体内抽出的血液,分离出整整半管白色的油脂。

这样的血液医官们无法确认血型,根本不敢输血,最后无奈之下,又想用剖腹救治,可切开近一尺厚的肚皮一看,五脏六腑几乎都烂成泥了。

种建中的这位下属,最终没活到下手术台。

整个八月,宁夏路的将校们,全都吃起了糙米和菜蔬,羊肉的消耗量一下降了一半。到了秋天,惊吓过去,才稍稍恢复了一点。不过后果还是有一些,有几位将校曾经胖得几乎上不去马,秋天时倒也能骑上快马跟着大队去游猎了。

种建中从来没有这个问题。养生诀要,他早年就从韩冈处得到密授。行止有节,饮食有度,勿缺勿滥,勿过勿失,说到底就是中庸二字。

韩冈那般忙碌,都能抽出时间演习武艺,何况他这个武将?

因而种建中人到中年,依然维持着一副年轻人都要羡慕的好体型。而且不论白天的事,还是夜里的事,也从来没有力不从心过。

这就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不过当种建中在车厢里稍显狭促的浴室中梳洗过,走进后方的餐车,就看见延州兵马都监姚古已经坐在餐桌前,桌上排开几盘肉菜,正甩开腮帮子往嘴里塞着一片烤得刚刚好的牛肉。

当蒸汽动力运用在耕作上之后,宰杀耕牛已经不是违禁犯法的事了。朝廷为此颁布了弛禁之令,军中的将校立刻开始公然大饕牛肉。这些武夫深信,力能挽犁的耕牛,其肉肯定比羊肉更补气力。且牛肉比羊肉更贵,有钱想要炫耀,自然是把牛肉放在首位。

种建中也吃牛肉,但姚古的吃法让他有点膈应,不过他也不想多事,隔着走道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姚三。什么时候上来的。过延州的时候怎么不见你?”

“有事在坊州,夜里上来的。”

“也不多睡一会儿?”

拿着签子,插了一块牛肉,姚古边嚼边抱怨,“这窄车太慢,走了一夜才到富平,床又小,睡得身上不爽快,还不如起来弄些吃食。”

“窄轨路,开快了就等着翻车吧。”

两人乘坐的列车,正行驶在从延州到京兆府的长延线上——虽然是京兆府,但京字早被开封占了。要换简称,铁路总局里面书呆子用了西周镐京的镐,不过按照规定,铁路公路命名尽可能使用当地有共识的常用名,故而就有了长延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