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下)
在经学上,苏颂并不是完全认同张载和韩冈的观点,不过在自然之道上,他却是站在韩冈的一边。看到如今天子将气学视为敌寇,苏颂不能不为依然坚持在《本草纲目》中与新学争战的韩冈担心。
“子容兄多虑了,韩冈本也没打算逆风行船,过往行事,也多是借势顺水推舟。不过子容兄,如今风势当真是一封诏令就能扭转过来的吗?”
“玉昆何出此言?”
“听说南京【商丘】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设私窑造玻璃了,能磨制镜片的透明玻璃日后将会越来越廉价。”韩冈笑了一下,会挖墙脚的不独他一家,毕竟这个市场并不小,“市面上也有了专卖眼镜的店铺,会磨镜片的匠人也将越来越多。天子总不能不让人戴眼镜吧?”
这分明是硬挺着不肯服输,苏颂叹了一口气,却听韩冈继续说下去。
“何况还有放大镜,显微镜,都不可能一并禁绝,这些镜片,只要形状一样,与千里镜的镜片有几人能区分得开的?试问朝廷又能用什么手段将千里镜给禁掉?制作千里镜的成本不会超过五贯——这是从军器监中传出来的——而等到禁千里镜的诏令正式推行,外面的市价少说也会涨到五十贯,至少十倍的利润,由不得人不心动。”
“玉昆,商人好利,但钱再多也比不上性命珍贵。”苏颂警告道:“千里镜虽被归入禁兵器,但私藏千里镜,多会一并犯下私习天文的禁令。如今朝廷喜酷吏,到时候拥有千里镜可就是两条罪名一起算进来了。”
“听子容兄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想起了汉先主和简雍论私酿的事了。”韩冈忽而笑了起来。
刘备据蜀后,有一年蜀中发生旱灾。刘备恐粮食不足,便下诏禁私酿。当诏令下达后,下面的执行也极为严格,甚至打算将拥有酿酒器具的人家也一并处罚。简雍和刘备一起出游,看到一男一女一起走路,便对刘备道:“这两个人意欲行,淫,为什么不速擒之,依律法办?”刘备疑惑地问道:“卿何以知之?”简雍道:“他们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与有酿具者相同。”
被搜集进《太平广记》中的这个故事,不必韩冈多解说,大多数士大夫纵使记不得《简雍传》中的细节,也一样耳熟能详。
韩冈的笑声中有浓重的讽刺味道:“只要有眼睛,抬起头来便能观星,禁得了千里镜,难道还能连眼睛也一并禁了不成?”
听出韩冈的言辞中似有怨怼,苏颂的脸色都变了,急声道:“玉昆,你只记得先主和简雍,怎么却不记得先主与张裕?!”
刘备入蜀后,以旧恨欲杀张裕。诸葛亮问刘备张裕究竟犯了何罪,并称张裕人才难得。刘备的回答很妙,让诸葛亮无言以对。
“‘芝兰当门,不得不锄。’想想张裕是怎么死的?玉昆你想做张裕不成?!”苏颂一时间声色俱厉。只是看着韩冈的神色,口气又软了下来,“人亦是,物亦是,道亦如此。天子若无意主张气学,玉昆你暂且放一放又有何妨?!”
能说出这番话,苏颂算是掏心挖肺了。韩冈起身,端端正正地向苏颂行了一礼:“多谢子容兄之言,韩冈理会得。”他苦笑一声,“为千里镜叫屈的话也只在这里说,日后自能见分晓的事,韩冈也没打算上书诤谏。不过在气学,是绝对不能让的。”
对于韩冈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苏颂有三分无奈,但也有五六分欣赏。说起来,当年他做中书舍人的时候,也是不当让时,绝对不让。硬是不肯给天子草诏,与其他两位中书舍人,号为“三舍人”,最后贬官出外。
苏颂也不再劝了,转开话题:“洛阳的大程小程,听说最近有新书出来了。”
“新书以《易传》为名。”韩冈一直都在关注洛阳,收到消息,自是比苏颂要早,“很早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出来……也是赶着近来的风气,要争一争道统。”
“《易经》源出三圣,如果不论后人伪作的可能——其实也就欧阳永叔说《周易》中有几篇为后人伪作——算得上是诸经中最早问世的几本之一。只比《尚书》迟上了那么一点。圣人之学,其根本便在这一部书中。”苏颂顾视韩冈,摇头轻笑,“二程作《易传》,这也是一般地要从根源做文章了。”
王安石作《字说》,这是从一字一词的训诂释义上下功夫,由此来抢占儒门经典的注疏权,加强之前《三经新义》的根基。就像后世一级级升上去的教育制度,小学是中学、大学的前提和基础;此时的小学,也同样是一切经学的基础。而程颢程颐如今以《易传》传世,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二程的《易传》,韩冈的自然之论,王安石的《字说》,都是从基础中来,将根本攥住。一旦事成,道统便在手中。而三家所选择的着眼点不同,便是体现了三家学派根本性的差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