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司天台下,已设爟火,群臣伏拜。
这爟火乃作驱邪禳灾之用,烟尘气稀微,火光通明,乍看去如赤霞蒸腾一般。又有两列黄麾仗,沿山势逶迤而下,无不是些体貌彪悍的青年男子,将司天台护卫得浑如金汤一般,城中百姓,只得远远伏首。
有襄一朝,月蚀的次数寥寥可数,又来得仓促,祭祀时的仪注还是临时敲定的,颇为冗杂。此时漏响三更,周星归位,礼官便取了漆牌,交由黄麾仗依次传呈山下。
一时间,只能听到大雪遇火时的细密毕剥声。火光朦胧,映得赵株面色尤其阴沉。他畏寒似的,袖着双手,着内侍给自己披了件素面大氅。
解雪时不在身边,他独自应付这种场面,心中大不自在,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已经按捺不住,频频问询:“太傅呢?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来?还不派几个机灵的去请?”
内侍战战兢兢道:“许是要沐浴更衣,被什么琐事绊住了。如今台下的大人们,亦是国之栋梁,陛下不妨倚仗……”
赵株冷笑道:“栋梁?老朽的老朽,蠢钝的蠢钝,剩下的便是些豺狼!”
他那眼风往台下一扫,正撞见袁鞘青接过漆牌。他位列武官之首,面孔被火光照得分明,眉骨狭长冷硬,浑如铁铸一般,颊上一道新伤,还在微微渗血,显然是被什么薄而快的锋刃所伤。
当今世上,有什么人能伤得了他?
赵株心里砰地一跳,暗骂他蠢材。
袁鞘青何其敏锐,当即攫取到他眼中的芒刺,付之一哂。
神色之兀傲,简直令人怒气丛生。
到底是蛮子,偶尔得意,便无限猖狂起来。
赵株没寻他晦气,只是恹恹道:“要拜的是什么菩萨?布置妥当了?”
礼官当即道:“禀陛下,供的乃是摩诃目犍连尊者。”
赵株心神不定,环视一周,只见司天台周边,已立了十八座佛龛,上垂明黄色华盖,正因风拂动,露出尊者线条柔润的颊颐来。
十八尊佛像,或卧或立或趺坐,双目微阖,乃是暗中遣巧匠设了机括的,内置阴阳两面,稍一扳动,便会怡然微笑,口吐莲花,现出火焰背光,若是扪扣三下,便会立现忿怒身。
其间环环紧扣,不容有失。那几个武艺高强的禁卫,已经按了银针,随时待发了。
只是……解雪时为何迟迟不来?
“时辰到——进包茅,行缩酒之礼!”
礼官已将成束的三脊茅供在了佛前,这茅草乃是江州一带进贡的,色青而质枯,只要稍稍酹酒其上,转瞬间就会消弭无形,仿佛冥冥之中,神灵啜饮。
礼官取了酒水,一手用柳条蘸了,交在赵株手里。
赵株心不在焉,只是随手一掸——
这一掸之下,变故陡生!
酒水抖落的瞬间,竟然如油浮于水一般,浑不受力地沿着草茎乱滚起来,茅草上瞬间蒙了一层湿亮的水膜,半点不曾渗下。
这般异相,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菩萨不肯受缩酒之礼!
一时之间,满座哗然,京畿一代,佛风颇重,这恶兆简直如肋生双翼般,转瞬飞到了众人耳中。胆子稍小的,已然伏拜在地,抖得如同糠筛一般。
礼官心知不妙,当即抢上去,用手一抹,竟然沾了一手的鱼油!这鱼油绵密滑腻,在茅草上结结实实地浆刷了一遍,酒水怎么可能渗得下去?
着了道了!
赵株面色亦是大变,喝道:“还不扔进火里,赶紧燎了?”
他方才被人暗算一招,已失了先手,哪里敢托大?一群金吾卫一拥而上,捧着十来束茅草,当场掷进了爟火里。
油助火势,半尺火舌腾空而起,其声枯脆异常。
这些茅草,几乎瞬息之间,就踪迹全无。
赵株刚舒了一口气,却忽然有一阵大风,自山巅狂掠而来,一路穿林打叶,浩浩然扑在爟火间。
火势伏窜,倒卷出来的,竟是密密麻麻的纸灰,足有铜钱大小,灰白惨淡,如蝗虫过境一般,瞬间排涌下了司天台!
纸灰借着风势,直冲面门而来,沾襟挂袖,令人睁不开眼。
有胆子大的,从袖上揭下一片,定睛一看。
这赫然是供在灵前的纸幡和纸钱!
纸钱烧得不干净,甚至还能看到上头写着的蝇头小楷。
——虎兕出柙,社稷将亡之兆也!